太初之怒

有人說古老的薩攸姆大陸，就宛如側寫一張女子姣好的面容，位於最北方極凍高原終年冰封的霜雪是她潔白的左額，盆地波珠南是她閃爍的右眼，由東北向西南連綿近千里的喜兒屋山谷群勾勒出她的鼻尖，王城阿格司是她的一抹微笑，承接於下的琪琪芙半島是那溫婉的頸脖，而飛散在洶湧破海怒濤中的南方諸島則是她飄逸的髮梢。

但也有人排斥這種說法，他們說：薩攸姆大陸其實倒影了一個陰惡男子的臉龐，最南端插立於海中數不清的島嶼是他堅硬不朽的短髮，向阿格司城東西方放射出去的那朗密林綿延構築了兩道濃密深鎖的眉，喜兒屋山是他挺立的鼻梁，波珠南盆地是他那張貪婪永無止盡的嘴，而位於大陸最北方廣闊的極凍高原則是這男子已然蒼老的下巴。

甫到此地就供奉破海之神破女的琪琪芙人，以柔軟的長音呼喚這塊大陸為薩姆，以琪琪芙語來說也就是「愛我的母親」；而來的最早，如今也開始步上滅絕之途的凍原族人，卻用剛毅不移的口氣，沒好氣地堅稱這塊大陸叫薩攸姆，在凍原語中，薩攸姆就代表著「劫盜者」。

雖然一塊大陸不應該有兩個名稱，如同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最靠近真實。不過，真實往往有著兩面，有男方有女、有日方有月、有高方有低、有東方有西，有暗才有明、有無才有有、有有盡意才有無盡意。

第一章 時間到了

「或許導致滅亡的原點，在於他們開始自認為是世界的中心。」
讀書的人並沒有把句子說出口，依然壓低身體雙手環抱著桌上的大書，字詞則於他心中穿梭飛過。

如果白禾有抬頭看向窗外，就會知道今天是個晴朗無雲、刮骨冷風暫歇的好日子，在古老薩攸姆大陸北方冬季中，什麼人都會珍惜這樣的時刻，無論他是地位崇高的波珠南領主，或僅只是貝里深港的搬運工，每一個人都珍愛陽光。可惜白禾沒有發現，他太專注在讀書上了。

這殘破的古書是很久很久以前，席耳巫師用太初語紀錄寫成的。

相傳在太初之時，日升之光創造出一片海洋，月落之陰攏起一塊大陸，於是世界甫創，日、月、海洋、陸地都只有一個。九日之後，日月彼此交會的光芒們各自散落成長，以其所擁有的不同光影組合，投落在大地海洋化身各式各樣的種族，種族雖千奇百怪多采多姿，彼此間使用的語言卻也只有一種，那便是太初語。

但現如今先別提以太初語跟萬物溝通，就只在人類這個種族中，習得太初語的也只有極少數人，它早已被各民族的方言所取代，因為無論是說也好、讀也好，太初語都像有塊敲不透嚼不爛的石頭硬生生地壓在使用者的唇齒思考之間。不過白禾不在乎，因為這是他的興趣。

短短幾行橫式書寫的古怪文字，以它自有的力量誘導白禾繼續讀下去。

飄揚起衣衫舞舞，
燒灼天空光之使者為誰侍駕導航？
熾熱炎風聽令於誰，驅趕層層陰霾遠又遠？
是手握力環的您呀！
是吞噬所有賜以安詳的您呀！
是內蘊九力縱御陰陽的您呀！

白禾沒有出聲，只是在腦海中將這段奉神咒文吟誦幾次，再輕輕地將書頁向左邊翻過，以松墨勾畫的圖片赫然呈現，嚇了他一跳。一位體態狀似葫蘆的神祇，雙手握環，右腳勾起、左腳下踩踏著一塊黑色巨岩，最特別的是祂口中伸舐出五條舌頭，均以血紅色的朱墨填滿，有的十分龐大、有的短而扁平，舌頭們向東南西北中五方射去，幾乎佔據了所有頁面。

白禾看了圖片，感覺有點噁心，又覺得有些眼熟，但完全想不起來為什麼。他細細搜索，果然在圖片背景中那些奄奄一息的花朵裡頭，找到了這神的名字，丫孥瓦，白禾差點就念出祂的名字，不過畢竟他受了這麼久的訓練，終究還是忍住了。丫孥瓦，他又默唸一遍，白禾知道在太初語中這是火的意思。

「原來他們這麼早就拜火神了。」白禾想，隨著繼續閱讀這本深埋在圖書館藏中，至少幾百年間沒有再被人閱讀過的太初語古書，白禾看到那個起源於遠古時代，自稱為人中之神的民族，深深地臣服在火神丫孥瓦的腳下：

奉獻儀式在傍晚太陽一落下的時分進入了高潮，彷彿不願光明消失似地，人們一枝接一枝點起了早已排放好的圓形火炬陣，燃起的火光照亮了陣中的丫孥瓦神像，也照亮了在火炬外圍成圓圈的男子們。

奉神咒文完結，一種奇形的樂器響起，帶著巨型大口面具的祭司在丫孥瓦身前陷入了瘋狂的舞蹈，他抓了一把什麼粉末投擲入火，半唱半吼道：「……打破不該打破的誓言……謹以兮……奉上……」
「奉上……」男子們莊重地跟隨祭司，齊聲重唱，「奉上……」

祭司踏著怪異的步伐又進又退，回頭向眾人吼道：「……傾盡我們的所有……謹以兮……奉上……」
「奉上……」男子們齊聲重唱，將十二種牲畜的頭同時斬下，「奉上……」
原本不被允許接近的女子們，這時也趕忙上前，跪在男子們的外圍，畜生們的血流過，染紅了她們的衣裳，就像丫孥瓦的舌，她們激動地唱：「奉上……奉上……讓我們奉上……」

祭司使了個眼神，盯著此時被九個男子抬出來的女孩，她全身赤裸，三年未曾剪過的長髮，此刻披散在綑綁她的繩索之上，九個男子將她的頭髮分抓成束，並塗上從動物身上取下來的油。女孩的父親從人群中走出接過油罐，親手將油從自己女兒的頸部倒下後又恭敬地退回原位，「奉上……，奉上……」父親的口與眾人一起合唱。

「……未破身之女……謹以兮……奉上……」祭司手持火炬繞著丫孥瓦神舞著舞著，等待著九名男子將女孩兒放上祭壇。

女孩簌簌發抖但沒有叫喊，祭司從她的眼神中看見絕望，滿意而興奮，他摘下面具，伸出他神聖的舌舔舐她的臉與雙乳，男男女女保持了靜默，等待著祭司手中的火焰點燃犧牲者的頭髮，等待著丫孥瓦神接受他們的筵饗。

下一刻，他們的聲音破空而出，尖銳且高昂齊唱：「奉上……奉上……讓我們奉上，奉上……奉上……奉上……謹以兮……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