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六）

之五、後陽台 

      白色的帆布鞋實在很容易就髒得穿不出門，可是每回媽媽帶你去百貨行買鞋子，類似款式的白色帆布鞋總是你的最終選擇。於是每隔一段時間，你就得在週日的早晨拎著髒得無法見人的帆布鞋，去到前院紅磚門廊底端的水龍頭下，用白蘭洗衣粉努力地刷洗。只是這樣一來，那些洗刷鞋子的泡沫污水難免會流進一旁養花植樹的園子裡；不久，你就被爸爸趕到二樓的後陽台去刷洗鞋子了。 

      穿過二樓衣物間，推開紗門便到了後陽台。從鐵欄杆望出去，視野所及盡是鄰居阿婆的菜園。那兒十分寬敞且涼爽通風，正是晾曬衣服和洗刷帆布鞋的好所在。國三的你時常在天氣晴好的週日，提著板凳去到後陽台，就著午後的天光讀書、背書，周遭的聲響似乎都變得遙遠。風不時輕輕掠過牆角的帆布鞋，你只覺得它們如此潔白靜好。直到書上的字跡漸漸變得朦朧，你才起身拎起晾乾的鞋子回到屋子裡。 

      印象中的後陽台一直擱著張舊藤椅，椅子底下則堆了個滿是灰塵的紙箱。你好奇地打開過幾回，裏頭是整疊黑膠唱片，而紙封套上的人物肖像似乎沒一個認得。你從沒在家裡見過黑膠唱機，爸媽也都說那些唱片不是他們的，因此長長的童年裡，你總是狐疑著那箱黑膠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許多許多年以後，你識得了一個把黑膠唱片當作心愛玩具的男孩。他喜歡一個人坐在唱機前，小心翼翼地從紙封套裡將唱片取出，輕輕放在唱盤上，然後一手拿起刷子，一手轉動唱片，細細地把卡在唱片上的灰塵刷去。接著啟動唱臂，掩上防塵蓋，他的小小世界便剩下他與樂曲，以及不知第幾次被翻閱的唱片解說頁。 

       生活在男孩小小世界周遭的你，不免偶爾想起長長童年裡那樣微小的困惑。 

       你是解嚴前十年出生的孩子，加之學區又在眷村左近，因此打從小學開始，一進校門就得要立正脫帽向蔣介石的銅像敬禮。那樣充滿威權的規訓甚至自動延伸至私領域。在家裡，等待老三台開播時，一待圓形的或直條狀的電視檢驗圖消失，唱起中華民國的國歌，你和妹妹都會乖乖起立，直到歌曲終了。 

      解嚴後三個多月，台灣開放民眾赴中國探親。金晶是你最要好的小學同學，她的父親與中國的親人取得聯繫後，便前往對岸尋訪親友，且不時有書信往來。金晶總是將她重複收集的中國郵票分送給你和妹妹。因此你們的小小集郵冊開始出現了一張又一張印刷著簡體字的郵票。 

      一個大人不在家的假日午後，你和妹妹溜進爸媽的房間。拉開媽媽床頭櫃的第一層抽屜，小心翼翼取出她的集郵冊，一頁一頁翻看那一張張排放得齊齊整整的郵票。冊子的最末一頁夾著許多小全張，皆以郵局的郵票保護袋一一分裝。仔細一瞧，保護袋正面的中間印著「集郵三益：儲財、益智、怡情」，左邊印的是「莊敬自強、消滅共匪」，右邊則印著「不集匪共集團郵票」。兩個小人張大眼睛對看了一眼，不安地想起你們的小小集郵冊裡頭那些印刷著簡體字的郵票，以及學校發的保密防諜小冊子裡頭的那些故事。

      你和妹妹立即翻箱倒櫃找著了火柴和一個愛之味八寶粥的空鐵罐，隨後蹲在後陽台，將那些匪共集團的郵票一一燒成灰燼。以為那樣就是「愛國」。

Viola, 2018/04/06 傍晚於奧斯汀

細說〈一〉之一、小路；之二、𥴊仔店
細說〈二〉之三、大水溝
細說〈三〉之四、前院〈上〉
細說〈四〉之四、前院〈中〉
細說〈五〉之四、前院〈下〉
細說〈七〉之六、泡茶、散步與上菜市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