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弄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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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當媽媽進門的時候，綺蝶已經平復好心情，坐在教室一角拿著炭筆深深淺淺地以黑灰白素描起昨日媽媽插好的一盆花藝作品。她喜歡用畫畫來度過一些必需等待的時間，例如不眠的夜等待天明，一個人的午後等待天黑。

關於易農的影像她已在稍早時候快速留在上一頁的空白處，但當她會意自己的牽掛時便隨即撕除，並在腦袋裡對自己的心跳異常做出合理解釋。那個易農因為像男孩子所以吸引了她的注意，而來到台灣後沒有交到什麼同齡的新朋友，所以乍見又離去的女孩，令她感覺有點失落。那應該是能成為朋友的人哪，但是因為自己處處受限，關於認識一個新的人卻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

花材早已全部整理準備妥當，分別插在高低不同灌了水的直立筒中，噴上的水霧依稀仍在葉面上留著細小的水珠。綺蝶迅速的將這些動作完成，彷彿是想證明自己不曾有一點點的異樣。

剛進門的媽媽站在綺蝶身後看她專心描繪著淡薄或濃厚的黑色線條，竟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進入，不禁皺起眉頭故意清清嗓子，邊脫著手套邊說：「小蝶啊，妳畫是畫，但專心到人進門了都沒發現，可有點危險吧？萬一哪個莫名其妙的人闖了進來，妳自己的名節還要不要顧呢？」

花道家的老師是出了名的嚴格，所以花道家的女孩也總是神秘。

神秘便是美麗，在圍牆外攀高偷窺被捉住的男孩就不只兩三個而已。

綺蝶沒有朋友的寂寞，媽媽從不在意，她只在意那些花了大把鈔票來學日式花道的貴夫人們，怎麼以崇拜的眼神瞻仰她們花道家的與眾不同。

「對不起，媽媽。」綺蝶將炭筆收進小盒中，默默闔上了素描本。「我去準備燒水泡茶。」

她帶著自己的寶貝，走出教室的拉門隱沒在正房門後。

「名節？」綺蝶直到在水壺中裝水放上瓦斯爐，都仍在想著這兩個字。名節代表什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來教室上課之外的阿姨們，就只剩下每個星期來打掃一次的棉嫂是可以說話的人。那個送花的小劉話很少，總是點好花收了貨單就走……從來也不多看自己一眼。這樣的生活別說男孩子，連女孩子都沒認識一個。想起女孩子，易農曬呈棕色的臉龐又浮現眼前，綺蝶嘆口氣，連好奇易農生活的可能都不敢想。

林夫人拉著月桐在花道家門口下車，揮手打發了司機走，便按下設在大門旁的電鈴。

「老師，我是林太太，我來了。」語氣很是謙恭，另一旁滾著兩顆眼睛打量四周的月桐登時訝異得將嘴巴張成圓圓的雞蛋型。身為醫師娘的媽媽總是有股自然而然的神氣，很少如這般說話，看來花道老師還真有點份量，才能讓媽媽表現得這麼不自然。

大門響起門鎖彈開的聲音，林夫人正要推門進入，身後又有兩位穿著時髦套裝的貴婦人從汽車裡下來。

「欸？林太太妳帶兒子來啊？長得真瀟灑，是要介紹給小蝶認識的對吧。唉唷，還背了畫架來，是想當場表演畫畫兒是嗎？待會兒我可要好好欣賞欣賞呢。」出聲的是白太太，經營兩家舶來品精品店，手上總戴著亮不死人的超大顆紅寶石。「唉，下回我不敢叫我那蠢兒子來了，就怕咱家兒子愣頭愣腦沒規矩又不會什麼琴棋書畫，給大家笑話了。」

月桐一聽忍不住一陣發噱，對於帶給媽媽的難題感到有些抱歉，也見識到這些太太們嘴巴上的厲害。林夫人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迅速瞥了月桐一眼，明顯是對她的怨懟。早知道月桐的模樣打扮會讓其他太太們有許多說嘴的空間，卻沒料到是誤認下夾槍帶棒的諷刺。

「呿，妳嫉妒林家公子長得比妳兒子體面吶？怎麼這樣說，真是的。」

幸好有另一位太太的圓場，才令四人的相遇不至於引發更大的災難。「我們快進去吧，這太陽熱著可不好曬太久，小心臉上長斑呢。」

於是三位太太各自抬頭挺胸魚貫走進庭園，而月桐獨自跟在最後。

這些處在其中的女人和這庭園靜謐的日式風格好不協調，月桐看著太太們的背影決定止步於教室前廊前，打算就安靜的在畫布上留下對這庭園美好的印象。她坐在前廊上，不及不徐在面前豎起畫架和畫布，打開棉布袋子準備起自己最寶貝的傢伙。

綺蝶在教室裡頭，面前是喝茶用的茶盤、茶杯、杯托和種種器具。媽媽曾經想展現日本茶道的高貴感而叫她表演那繁複的泡茶規矩，但日式的煎茶大家怎麼喝都不慣，所以現在用的是中式茶具，喝中國味道的茶葉。白毫烏龍、文山包種還有雲南普洱，今天適合泡什麼呢？

「小蝶，妳先別忙，今天林太太帶了兒子來要介紹給妳呢。」白太太臉上堆滿曖昧的笑容，見小蝶遲疑著下手哪一罐茶葉，馬上故意在老師面前說著，「人在外頭畫畫，等妳呢。」

果不其然，正在仔細擦拭花剪的老師應聲抬起頭，望向掛著一臉僵硬笑容的林夫人。「妳帶兒子來怎麼不先說，也不帶進來介紹大家認識呢？要介紹給小蝶，好歹我這個做媽的要先知道吧，是嗎。」臉上平平靜靜看不出情緒，但聲調卻是冷得令人在夏天裡打寒噤。

白太太一臉幸災樂禍的得意樣子，就差沒替自己拍手鼓掌。

林夫人偷偷瞪著她，心裡是總有一天報上一仇的打算。

然後老師望向小蝶，微笑開口：「妳先回屋裡頭去休息，這裡媽媽自己來招呼就好。」


綺蝶會被媽媽支開，是心裡早有了底的，她無法靠自己認識新朋友，除非是媽媽恩惠下的安排。於是她靜靜向在場的太太們微笑告退，緩緩走出了教室。
經過前廊時，她眼角餘光瞥見畫架前的身影，但也僅是匆匆一眼。

這樣的環境，容不得她在男孩子身旁多停留一秒，因為她身為女孩子的名聲很重要，比她的快樂和自由還重要得多。她是有家教的花道家女兒，是媽媽在眾人面前大聲稱許的乖巧女兒，一點點都不允許做出逾舉行為。

而當月桐發現綺蝶的離去時，就只剩欣賞背影的份，淡黃色洋裝，纖細腰身加一頭長髮，還有露出裙擺外兩截細膩瑩白的小腿和腳踝，吸引了月桐的注意。

「啊，這應該是媽媽提過老師的女兒吧？還真瘦呢。」月桐兀自想著，「也還真白，像從來沒曬過太陽似的，該不會也一臉病厭厭的吧？」

教室中，因為稍微有點遲到的嚴太太剛剛進門便大聲嚷嚷：「林太太，那妳兒子啊？」讓好不容易轉換談話主題到新上市保養品的太太們，又望向林夫人。
總不能一直打馬虎眼矇混下去，林夫人終於說：「唉呀，誤會了，大大誤會。跟我來的是小女，不是兒子啊。我兒子念法律，不是畫畫兒的。」

登時當場，除了林夫人之外的四位太太都傻了眼。

「嗄，那是妳女兒？」

「唉唷，怎麼打扮得跟男孩子沒兩樣？」

「林太太啊，妳先生也讓她這樣子出門喔？」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林太太女兒從國外回來的，當然打扮跟我們不一樣啦。搞不好國外女孩子流行這樣打扮的。」

林夫人尷尬的笑著，起身到前廊把月桐叫了進來，一邊介紹著諸位太太，一邊替自己找台階下。「妳說，是不是因為這樣子打扮在國外方便生活呢？不然，大家都好奇妳怎麼不穿裙子，反而像個男生似的。還以為我這個做媽的不捨得花錢給妳打扮，叫妳穿哥哥的衣服。」

月桐忍俊不禁，伸出一隻手握拳擋在嘴巴前偷笑。「各位阿姨，我在國外習畫可沒人給我洗衣服，早不習慣穿漂亮衣服，現在要穿了，就畫不出東西來。就像如果我畫漂亮的白阿姨，本來是像白嘉麗的，說不準卻會變成王哥柳哥，那不糟糕了。」

白太太因為月桐稱讚自己像白嘉麗而心情大好，對林夫人長久以來的介意登時消散，轉頭向月桐問：「那妳叫什麼名字阿？給我們這些阿姨自我介紹一下。」


因為月桐的機伶討喜，說起美國風情活靈活現，還拿自己的平板身材和男裝打扮大開玩笑，惹得大家幾乎忘記她該有個「女孩樣」這回事，還拼命慫恿林夫人下回再帶月桐一起過來，包括原本如臨大敵的綺蝶媽媽，也因為對美國環境的好奇，而忍不住一直追問而差點忘了開始插花的課程。

本來一肚子怨氣後悔不該讓月桐跟來的林夫人，最後也放了心，真的佩服自己生了個處處逢源討喜的孩子。

月桐在教室前廊以油彩紀錄一片或淡或淺的綠色庭院風景，綺蝶則在自己房間透過窗戶用炭筆描繪著教室前廊。那個躲在畫架後的身影，只有模糊的短髮腦袋和穿著牛仔褲、短靴的一雙腳。

她們的世界太不相同，色彩繽紛和黑白灰，大門開放踏足四海的自由自在及死守一方矮牆庭園和母親家規的孤單落寞。


「妳在發什麼呆啊？從吃過晚飯就一直盯著窗外，是有錢從天上掉下來了是不是？」大嫂側躺在床上，衣襟半開露出豐滿白晰的胸部正餵哺著懷裡摟的小小嬰兒。小嬰兒噘著小嘴賣力吸吮著，雙頰使勁兒不停動阿動。

其實打兩天前從市區送花一趟回來後，易農的人是在家裡，魂卻還留在那草木扶疏，充滿異國風情的庭院。她不停想著那個穿黃洋裝的花道家小姐，一遍遍將她害羞的笑容從腦海深處提出溫習。每當想得入神時，還不能自制地露出憨樣滿臉的傻笑。真想多知道一點關於花道家的事，但哥哥總是推說他只是送花過去，沒有比她多知道一點什麼。

「嗯，天上沒掉錢，只掉了個寶寶在我們家。」易農轉頭看看大嫂，一臉母親奶孩子的幸福樣子，忍不住幻想起要是有一天花道家小姐嫁人生孩子，是不是也會這樣充滿媽媽的光輝。

每個女孩子的宿命是最終嫁人生兒育女，把自己的一輩子奉獻給家庭，那自己呢？是否也會走上同樣一條路？還是乾脆守著這一塊父母親留下的苗圃，和哥哥一家過一輩子。

「阿農，幫我去看妳哥他洗澡水煮好沒有，那個大風草我放在後門旁邊，抓個兩把丟下去泡一泡就好了。」大嫂稍微挪動身體，把孩子換了一邊胸部哺乳，「妳知道，沒有人幫忙坐月子，一切都要自己來還真累人。」聽不出來是不是有點抱怨的意思。

「妳別覺得難過，如果真的太累，我和哥哥都可以幫忙照顧一下孩子的。」

易農是真的有心，要為這個劉家的下一代好好貢獻一份心力。

但大嫂聽了話只是吃吃笑起來，彷彿易農說了個大笑話。「別說還沒出嫁的黃花大閨女照顧不來孩子，妳這樣子倒還像妳哥哥多一些，男人家照顧孩子我怎麼能放心哩。」

「嫂子還真不給我面子，說得我好像天生該在田裡幹活，不適合待在家似的。」她撇撇嘴，雙手打開在面前翻轉審視那經歷數年粗活在掌間留下的厚繭與硬皮。「沒辦法阿，哥受過傷，這個家就剩我可以幹這些活了。」

深呼吸個幾口氣，易農其實並不悲傷，她認了命。

「那如果妳嫁人了呢？」大嫂輕聲說著，知道這個問題現在沒有人能回答。

「我去看哥弄好水沒。」易農像要逃離什麼似的起身出去。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