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

任何獨一無二的事物，包括你的臉。

　　　　　　　　　　－－－致安安 

一、

對焦

從一個眼神，到另一個眼神

從一段距離，到沒有距離

一雙手，從一潭靜水裡伸過來

撫平了我眼睛表面的所有皺褶

再撿起一個深秋：

灰鴿更灰

仍撲打著翅膀，對著光

投懷送抱

眼光不可抹去

它編織出一道航線

引領一千隻蝴蝶新娘

粉妝上路

她們嫁給了春天的蜂巢

不再是時間的虛無

她們釀蜜的本領

使我熱淚盈眶

每個夜晚，我們總要閉一次眼睛

只爲銘刻更深的詩句

重獲走散的那個詞語

它認出我們的眼神

帶著隱秘，或者暴露

海水，或者泡沫

世界，或者一粒塵土

二、

聲音

隨時可以成為絕響

一具喪鐘若掏空了時間

便傷痕全無，重新灌入

新的甜漿滿溢的風景

我已耗盡所有精神

在此刻的傾聽之中：

聽，花在枯萎的聲音

才證明她曾經開過、燦爛過

聽，魚兒相濡以沫的聲音

才證明牠們曾經深愛過、無悔過

聽得入神了

連耳朵與聲音也不復存在

只剩下寂靜

但請不要說百年孤寂

或清風淡雲

很多翻湧的浪潮撲面而來

我們抱緊礁石

那一刻，喪失所有記憶

耳蝸裡久居的食蟻獸

到最後仍吃不掉

我們永久的甜蜜

牠張牙舞爪

我們靠得更緊

耳邊的任何呼喚

也充耳不聞

三、

你的嘴唇貼緊靜靜的水面

我打撈起它

貼緊我嘴唇的湖畔

關於某一場刻骨銘心的故事

不必用言語訴說

直接交給了，故事場景裡的

每一片樹葉，

每一盞燈

每一條縫隙

每一個夢囈。

當相吻代替了存在

空氣都是多餘的

我們漸漸消逝的身體

多麼可愛啊

像河流帶走所有斑駁與破碎

連告別的語言都是多餘的

多年之後

我們的嘴唇仍在許多場景中相吻著

在花朵裡

在土壤裡

在灰燼裡

也在死亡與復活裡

親吻你，吻到了家鄉與本質

才叫做吻

吻到了屋簷與雨水，你的恐懼與安逸

才叫做吻

四、

北邊的鼻子

向著南邊的山丘

暖暖的春風

暖暖的吹送

我屏住呼吸

只爲了嗅得更加清晰：

我嗅出一隻花豹

走近你的身影

牠高雅、莊重，又靈敏、輕捷

一會兒在你的夢裡

一會兒在你的呼吸裡

你們的鼻尖終於相碰：

原來時間可以靜止

花可以長在豹的身上

呼吸可以忽長忽短

忽有忽無，若即若離

我不禁目眩神暈

整座花園將我扶住

牠的獸蹄

印滿了我塵世的盔甲

你卻要我輕裝上陣

是的，輕靈魂與慢生活

是我渴望的兩隻鼻子

它們彼此依賴

吸進一座圍城

呼出一片天下

五、

舌頭麻木。一座城市

立在上面：巷弄、櫥窗、街燈，

天花板、電影院、人民廣場，

教室、病房、紀念館，

草地、垃圾場、海灘

立在上面。舌苔蔓延，無聲無息

舌苔變綠，彈指之間

兩根手指，也立在上面

一根你的，一根我的

烏鴉飛來，咬斷一根

風吹麥穗，又長出一根

它們蕩漾，使舌苔褪盡

心中萬木蔥翠，下一秒

滿目蕭條。歌劇唱到一半

唱詞銷聲匿跡。看不見的

委婉，晚風，靈魂。

聽不見的，海浪，脈搏，倒立。

黃昏，倒立於舌尖，成為日出

晨曦，眨眼之間，還給黑夜

我跟你，喉嚨深處，繼續散步

從有到無，花開，花落

一粒藥丸，兩場夢。事過境遷

候鳥成群，入境，出境

飛機場，飛離舌頭。降落，迎接，

淚流不止。告別，仍是告別，

但不是名字。你的名

在我舌尖，燦爛，細水長流

六、 

吻你的額頭，不可重複的額頭

每天早晨，重新長出的額頭

我喜歡在上面，堅持晨跑

跑到虛脫，跑到，沒有身體

不，起碼只剩下，一個額頭

與你的依偎，搖搖欲墜

秋風吹滑葡萄的果皮

吹滑所有事物的內部

我們晃頭晃腦，只爲清醒

你看，此刻，眾頭成岸

寬闊而平靜，完整的孤獨

我牽住你的手

成為另一道海岸線

貝殼掩埋著痕跡、聲音與回憶

沙堡，塌了又塌，仍在那裡

你的額頭抵住一座懸崖

久而久之，開花結果

崖上之花，被我摘下，被我撒向岸畔

繁衍，比沙粒更多

眾頭成岸，眾花成團

團圓，離別，不說永遠

永遠不了今天

結束之後，可以懷念。是的，

我又開始懷念，實在的，虛無的，

手掌上的，腳心裡的，莖葉上的，

土壤裡的，帷幕裡的

悲歡離合，春風秋水

七、

千鈞一髮，瞬間即永恆

世界繫於你的一髪之下

和平，或毀滅。你開始梳落

那些破碎、已然逝去的種種

梳理它們，以時間之手

以一座大笨鐘，以一把

再也無法相認的梳子

梳落我的雙眼

我眼中的世界，短暫而新鮮，

漫長而古老。它在平衡木上

滾來滾去，我那種恐懼感

無法傾訴。當顫慄的時刻降臨

你的黑髮有如夜空

撫慰著我內心脆弱的星群

使它們重新發亮

銘記自己。

世界本來簡單得如一根手指

被一根髮絲緊緊纏繞

繞來繞去，故事就長了。山高水遠

也終將送別。它斷裂，在另一瞬間

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但又歷盡千辛萬苦。它不會腐朽

只作為一種紀念品

在世界紀念館的中心，安分守己。

它曾經屬於你的

現在也不屬於我了

它奉獻出來，拒絕被命名、被圍觀、被懷念。

八、

唯一的臉，由你構成

命運之輪，在轉動，在上升

成為另一輪，向日葵，太陽

太陽的臉，痛苦而燦爛

我們在下面，活著，擁有或喪失

一大堆的詞語，甚至唯一一個

唯一的河流，由靜謐構成

斑駁的時光，流淌，匯入，繼續離散

濕潤著五官、靈魂、記憶

唯一的木船，由枯榮構成

從一個時代，划到另一個時代

越划越遠，越划越近

到最後，無跡可尋

你的臉，很美，美在有跡可尋

我可以尋覓得到，熟悉與陌生

光與影，夏花與秋葉，生與死的課堂

不用尋覓，它們活靈活現，

豐富、恒久，具有生命力

唯一的生命，由愛構成

愛在這裡，成為雙數，又變成單數

變回零，變得單純而美好

零度以上，我們感到溫暖

零度以下，我們仍然溫暖

兩張臉，彼此貼近、傾聽、遺忘

輪廓相似，仍可遺忘

但刻骨的是，我毀滅而重生的

這張臉，由你構成

－－－于此後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