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14 10:46:19土司

日本尺八大師塚本松韻 --文/杜方舒

源于中国的尺八在日本仍然流行,在国内却濒临失传,只因为它太难了。

  位於定西路727號的canart本是一個頗有洋味兒的地方,高大的落地窗、三日本尺八大師塚本松韻:把尺八還給中國層高的透明玻璃展櫃和乳白色的實木樓梯,都襯托出一種很現代的感覺。3月28日,這裡卻完全按傳統的日本風格來佈置:落地窗掛上了竹簾,地面鋪了竹蓆,放上竹墊,還搬來了茶具和一株櫻花,因為晚上7點這裡有一場尺八的專場演奏。

 

  演奏尺八的人叫做塚本松韻,是日本尺八演奏流派之一“明暗對山流”的第四代傳人。塚本和中國的緣分開始於1999年。那時,他在杭州拜“中國笛王”趙松庭為師學習循環呼吸法,當時已經77歲的趙松庭希望塚本日後能將發源於中國卻又早已在中國失傳的尺八演奏帶回來,塚本當即答應。兩年後,趙先生駕鶴西去,此後的十年裡,塚本每年自費到中國兩次,義務教授,贈送尺八,從未間斷。別人問他為什麼,他笑著說:“男人對男人說過的話,要算數的。”

 

  這十年來,跟隨塚本松韻學習尺八的中國學生,前前後後加起來約有100人,最終堅持下來的卻不到30人。大多數人中途放棄的原因都是尺八太難。採訪中擔任日語翻譯的殷勤今年40歲,是徒弟中年齡最長的。他說,很多人跟隨塚本老師學尺八,不僅是因為尺八好聽,對尺八感興趣,還被塚本的個人魅力感染。在採訪的短暫接觸中,除了嚴謹、守時等日本人公認的特點外,塚本的個人氣質的確令人印象深刻。50多歲的他身材偏瘦,背總是挺得很直,平頭打理得一絲不亂,襯衣西褲毫無褶皺,白色的襪子纖塵不染,絕​​對“工於細節”。接受采訪時,他極其耐心,很多問題怕記者不能理解,都會用不同的說法解釋一遍。

 

  “以心傳心,鳴者自鳴”

 

  整個演出過程中,身著黑色和服的塚本松韻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只是閉著眼睛安靜地吹奏。樂曲同樣平靜、淡定,沒有忽緩忽急的節奏,也沒有跌宕起伏的旋律,只是風吹過竹林的聲音,輕盈而又神秘。

 

  尺八是一種類似於簫的竹製管樂器,發源於東漢時期的中國,隋唐時成為主要的宮廷樂器,宋朝時由遣唐使傳入日本。之後,由於宋朝的社會動盪和元朝少數民族統治中原造成的文化斷層,使得尺八在中國漸漸失傳,在日本卻廣為流傳,而且形成了“琴古流”、“都山流”、“明暗對山流”等幾大流派。

 

  剛從中國傳入日本時,尺八是一種法器。每到寺院有重大法事時,就要在佛前獻演尺八,在僧人們看來,獻演尺八和獻花、燒香、供奉食物一樣,都是供養佛祖的方式,是法事的一環。這種傳統至今也還保持著。而各種流派的尺八演奏中,“明暗對山流”所倡導的“萬發自然、不事雕琢”,最能體現禪宗的精義。所以,塚本松韻常被京都的建仁寺、天龍寺邀請前去獻演。他的尺八演奏確實能傳遞一種超越語言的禪意之美。

 

  “明暗對山流”將書法術語引入到尺八吹奏中,他們稱吹尺八有“楷、行、草”三種技法。為什麼引入書法術語?塚本解釋道:“所有的藝術都是相通的,不同的只是切入點。書法和尺八相像是因為:就書法來說,本來是一張白紙,什麼都沒有,要靠人把字描上去。如果事先想好了字的形狀和構造,反而寫得不好,只有在寫的過程中即興創作和表達才是最佳狀態,所以對於書法來說,最重要的是筆和紙將觸未觸的瞬間,當你的筆尖碰到紙後,完成的過程已經開始了。同樣,就尺八來說,如果你'要吹好'的意識越強,就越吹不好尺八。如果你放棄了這種意識,回到原點,這個原點相當於書法中毛筆和白紙將觸未觸的瞬間,你如果從這裡開始吹,就會發現當第一個音出來之後,之後的音都會源源不斷地出來,這是一種用心直吹和表達的狀態。因此尺八是沒有固定曲譜的。”

 

  2005年,塚本松韻到台灣演出,其間有一個曲目是尺八和洞簫合奏,演出開始前有人把合奏的樂譜給他,塚本茫然不解。後來人們才知道,原來“明暗對山流”教授尺八注重口耳相傳,曲譜也是指法譜。塚本松韻說,吹尺八時,一切聲音從吹者心中自然流露,心自清徹、天地感通。尺八是法器而不是樂器,吹尺八的人也不是演奏家,而是修行的行者。

 

  曾有作曲家試圖在塚本松韻演奏的同時,將所吹之曲用現代記譜法記錄下來,結果發現根本無從下筆,因為同一首曲子連吹數遍,卻遍遍相異。作曲家大惑,請教塚本,他笑了笑說:“'明暗流'通過尺八養心修性,看重的是吹管者當下的感受,尺八之聲無常、無始、無終,因天時地理變化而變。而且,竹子材質不同、制管者不同、吹管者不同,也會使聲音發生微妙變化。”

 

  這些話聽起來似乎有些玄,或許只有親眼看了塚本松韻的表演之後才能理解。這次上海之行,他帶來了4支曲子。一曲《山谷》幾乎沒有任何旋律,讓人感覺樂器之音無首無尾,卻又綿綿不絕,不知音樂來自何方,卻又讓人無法釋懷,正如空寂的山谷,置身其中而不識其面目。另一首《落葉》,節奏口風稍顯緩急變化,呈現出紛沓之感,寓指佛家常說的“諸行無常”。而《虛鈴》的音韻,則縹緲得如同一道漸漸淡去的弧線,勾勒出空中鈴音隱隱而逝的痕跡,描繪出一切皆空的虛無。最後以渾厚的《阿字觀》作結,似乎表現出對佛法無邊的神秘力量的敬畏之感。

 

  有人說蘇軾在《赤壁賦》中所說的“如泣如訴、如怨如慕”是對尺八音韻最好的描述,現場聽來倒覺得尺八之音應該是“訴而不泣,慕而無怨”。這種聲音清幽而不幽怨,空寂卻不孤獨,沒有那種狹隘糾葛的淒淒怨怨、悲悲戚戚,更多的是一種超脫塵世之後大徹大悟的空曠和淡定。

 

  一點點地還禮

 

  恩師一言,十年償願。究竟是怎樣深厚的師徒之情,能讓這位日本學徒如此懇誠地履行十年前對中國老師的一句承諾?

 

  其實,塚本和恩師趙松庭之間的相識緣於一次偶遇。作為家族傳人,塚本松韻10歲時就知道尺八起源於中國,唐朝時由日本的覺心和尚帶回國,覺心是日本尺八的祖師,他學習尺八時所在的杭州護國仁王禪寺,則是日本尺八的祖庭。

 

  1999年,正在正眼大學任講師、教授尺八的塚本松韻帶著學生一起來中國尋找尺八的祖庭,經友人介紹認識了從日本留學歸國、在杭州整理古經文的殷勤。有一天,殷勤和他去杭州樂器廠看笛子,在那裡,塚本第一次見到了當時在樂器廠做顧問的趙松庭。聽到別人說“中國笛王”就在自己眼前,塚本立刻上前拜師。趙松庭笑了笑,對這個學習尺八的晚輩說:“我先給你說一種吹法,你回去琢磨琢磨。”這種吹法,就是塚本夢寐以求的“循環呼吸法”。

 

  塚本讀初中時,曾看到經文上記載說古時候僧人張參走在街上吹尺八,穿過好幾條街道,樂聲毫無間斷。他自己學習尺八這麼多年,卻一直想不明白怎樣才能達到張參的境界。趙松庭的幾句點撥讓他恍然大悟,原來張參當年所用的,就是趙松庭所描述的吹法,這樣吹尺八,樂聲果然可以不間斷。塚本下定決心要做趙松庭的徒弟。

 

  他再次來到杭州,按照中國的傳統禮儀拜師:第一天送上苜蓿,第二天叩跪拜師。趙先生收下了這個來自日本的學徒。此後,塚本每年來中國兩次,少則一星期,多則一個月,跟隨趙老師研習循環呼吸法,直至兩年後趙松庭辭世。

 

  在塚本松韻眼中,趙松庭是一個有獨特魅力的人。提到老師,50多歲的塚本顯得有些哀傷,他皺著眉、看著遠處​​回憶道:“我第一次見到趙老師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覺得他的氣場發出的波和我的波,震動頻率是一致的。你能理解這種感覺麼?”他轉而看著記者說:“這聽起來很奇妙,就像你在茫茫人海中初次見到一個人時,就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他或者討厭他一樣。其實就是一種緣分。後來,我才慢慢發現趙老師眉宇間的神情和那種孤高的氣質和我已故的父親十分相似。”

 

  塚本十分敬重趙松庭,學習特別認真。那段時間,趙老師每天都教給他一些新的技法,讓他晚上回住處練習,第二天“當場評分”。有一次,趙老師說塚本吹得不好,只打了60多分。塚本微微低著頭,輕聲地回憶道:“我讓老師失望了,很難過,於是就到紹興的沈園散心。那天紹興正下著小雨,我到沈園旁邊的一個小酒館裡,要了一壺黃酒,坐在二樓悶悶不樂地喝,有些微醉時,便在小酒館的樓上獨自吹起尺八來。”他沒想到的是,一曲尺八早已“醉倒”了樓下無數酒客。人們都跑上樓來問究竟是什麼樂器如此好聽,酒店的老闆當即就要拜師學習。

 

  直到現在,塚本的很多弟子和他結識也大都是這樣的“慕聲而來”。他們因為在網上或者生活中聽到了​​尺八演奏,迷上其獨特的音色而決定拜師學藝。大家經過朋友互相介紹認識了塚本松韻,而他也欣然納徒。

 

  從1999年至今的十年間,塚本每年來中國兩次傳授、贈送尺八,不取分文,食宿機票自己承擔。很多人不解,都會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塚本先生告訴記者,趙松庭還在世時,自己一直都渴望走近先生、了解先生。現在先生已離世,自己希望通過教授尺八的方式,實現這個願望。在塚本眼中,趙松庭已經成為中國人的符號,而每一個他所接觸的中國人都是趙松庭的分身,在教中國學生學尺八的時候,自己能夠感受到趙先生的存在和氣息。說到這裡,正襟危坐的塚本嚴肅地說:“你如果要寫這段,一定要想好了再下筆,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

 

  “我覺得我和中國人的緣分開始於700年前,那時尺八從中國傳入日本,我現在做的這些事有種'反哺'的意思,”塚本說,“古時候,中國人給了日本很多東西,我們現在應該一點一點地還禮,這是禮尚往來。”

 

  學尺八像學外語

 

  此次演出,與塚本松韻同台的還有7個中國學生。這些平均年齡27歲上下的年輕人,幾乎都是在校的研究生或者剛畢業的大學生,沒有一個是“全職”吹尺八的。常住杭州的幾個人平時常會聯繫,一起練習吹尺八,至於別的地方的同學,只有每年老師到中國來時才會碰面。每年,塚本來中國都是在江浙一帶傳授尺八,他說自己不是不想到別的地方傳授,實在是一個人的力量太有限。

 

  同來演出的7個人裡,對於學尺八,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他們當中大多數人說當初學尺八就是因為覺得尺八的聲音很特殊,很好聽。在山東某大學學習書法專業的小肖,在學尺八之前學過很長時間的洞簫,他說跟學洞簫相比,學習尺八很難,因為吹洞簫時可以偷懶,氣不足也能夠發聲,而學習尺八,必須要氣沉丹田。設計專業的小李學了3年尺八,他說:“學尺八就像學外語一樣,懂外語的人可以把外語學得非常好,不懂的人就一輩子不懂了。”

 

  塚本也說,尺八之所以在宋代失傳之後再沒有在中國發展起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尺八真的太難。至於尺八未來在中國的發展會怎樣,他說自己對此不作預測,只是希望大家能堅持下來,這樣才有傳回來的希望。

 

  B=《外灘畫報》T=塚本松韻(HeihachiroTsukamoto)

 

  B:如果不是“明暗對山流”的家族傳人,你會吹尺八麼?

  T:我想不會。我小時候想當一個工程師,更小的時候想做一個畫家。現在我也有工作,在日本是做消防管理工作的公務員。其實我剛開始對尺八沒什麼感情,有些喜歡它是讀初中的時候。那時我的尺八老師是一個極其具有武士道精神的人,從他那裡我學到了很多做人的規矩和道理。我是因為被他感染,才漸漸喜歡上尺八的。

  B:作為尺八世家,你們家族有沒有關於尺八的家訓?

  T:有,最重要的一條是講禮儀,我從小就被教育“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一切事情禮儀先行。不管是對於學習尺八,還是別的,都一樣。

  B:你的一位學生說他學習尺八是為了“守住自己”,而做別的事情或者學別的樂器,不能真正地“守住自己”,你認為呢?

  T:我們做任何的事情,只要夠投入,都能“守住自己”。我們做事情,其實就是為了了解“活著”是怎麼回事。

  B:與笛簫等傳統樂器相比,尺八的特點是什麼?它在日本傳統文化中主要闡釋什麼樣的意境?

  T:尺八當時從中國傳到日本有特殊背景,當時虛無僧避世為僧,吹尺八流浪四方,加之尺八本身音質細膩,很容易觸發人的鄉愁。最典型的證據是蘇曼殊的《本事詩之九》和卞之琳的《尺八》那兩首詩。

  B:既然吹奏尺八是“鳴者自鳴”,能否描述其中你根據自然體驗而即興表達和創作的過程?

  T:我從在娘胎裡就听尺八,生下來也天天聽尺八,後來又跟隨父親學尺八,尺八和我沒有分別,已經合二為一。對於別人來說,尺八的聲音在吹的時候會有,放下尺八之後則沒有了,對於我則不一樣。即使聽覺器官裡沒有了回音,心中的回音還在。這也許是一種“法鼓長鳴”的狀態。

  B:“明暗流”尺八注重口耳相傳,有自己一套非常嚴格的教授方式,弟子和師父須經3年相互觀察,達到心心相印方可傳授。弟子要經過初、中、奧、徹四個階段的訓練才能完全掌握竹管吹奏方法和心法傳承。能否具體談談你們的教授、4個階段的訓練?什麼樣的弟子才能完全掌握?

  T:我們的教授方式並沒有所說的這麼玄乎。最重要的是能不能拿起尺八來吹,而且能不能堅持下去。尺八共有6個音,吹得再差的人,也能夠把其中一個音吹好。我會在教授過程中告訴他們哪個音吹得最好,當他們能領悟到為什麼這個音吹得最好時,也就邁出了掌握尺八吹奏方法的第一步。

  B:發源於中國的尺八為什麼在中國失傳,在日本卻廣為流行?

  T:宋朝時期的戰亂紛爭,特別是蒙元統治中原造成的文化斷層,是尺八失傳的主要原因。而至於為什麼之後尺八在中國沒有發展起來,我想最主要原因是尺八的確太難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