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學生涯(二) -- 進入地獄

離開第一間學校後，我於一間Band Three學校任教。這一年的經歷，讓我深深明白為何以前的同事認為他們的「小姐」已算乖巧，他們的學校已是天堂。未開學前我已做好心理準備這一年將不易過，我以為經過去年那笑臉虎對我的折磨後，其他的難題於我已不算什麼。我卻是千算萬算，算盡來自學生的壓力，卻算不到來自同儕的迫害及與校方於教學理念迥異的衝突。

這一年我當了中二班的班主任，我班的學生不是大奸大惡型，但絕對是一班頑皮鬼！閒時不是拋斷所有可用的粉筆，便是踏爛他人的原子筆。文具的破壞不能滿足他們的殘酷心態時，他們便轉移目標，百葉簾、門銷等也能加以破壞。他們強勁的暴破力，不但毀壞物件，更破壞我的名聲。於此校得又遇上一個笑臉虎，他是中二的級訓導，一個為了上位而不擇手段的小人，他為了邀功可妄顧學生利益及同事感受。雖然全校師生也熟知他為人，可是學生對他的畏懼卻是他留任的有力武器。結果這一年，我和我班成為了他的上進目標。一旦有事發生，他便把罪名按於我班上，作為班主任的我，當然就被視為辦事不力了。

面對這班無心向學、家庭問題一大籮的學生，我每天也過得心身疲累。一方面同情某些學生的學習能力、家庭背景，另一方面又為他們的將來擔憂。每天放學後，不是與家長聯繫，便是與學生傾談加以引導，處理這鎖碎事項也每每用上好幾個小時，之後還有一大堆作業批改，也別提備課了！時間每天也不夠用！

雖然我班的問題很多，但我與他們感情尚算不錯，所以課堂秩序尚可接受。當然弄醒學生不讓他們於課堂睡覺、著學生專心上課不要交談及勸、阻學生初則爭吵繼而動武是我每天的指定動作。我最怕的還是上另一班中二的課。那班中二是一英文輔導班，他們的英語水平真是可想而知，他們對英語的興趣也不用我多說。教學初期，我還能用有趣的簡報吸引他們，可是後來我因要處理太多的學生問題，沒有時間為我的簡報加入有趣元素，他們也就對我的課堂失去興趣，然後一連串的秩序問題亦由然而生。最記得那時他們不帶筆上課，結果我每堂也得帶一堆筆供他們書寫，他們偶爾亦會把筆取去，害得那年花費不少於原子筆上。

對他們的回憶也不是全苦的。那時我們的筆記會分課題由其中一位任教該級的老師編製，其他老師都較著重內容，筆記都是由參考書搬過來的一大堆文字，學生看到那些字都膩了，以他們的學習能力，當然沒有上課的心情。所以到我負責編製筆記時，我用了不少卡通人物的圖片，再以圖表的內容教授他們那些句子結構，那一堂他們的專注程度令得樂上一天呢！其他的同事亦表示他們班的同學盛讚筆記精美，有同事問我圖片從何而來，我感覺自己為他人的教學作出些微影響，為此我又暗自歡喜了好一陣子。

可是面對他們苦頭始終比甜頭多，我開始變得很怕上學，這是我於學生時代從未試過的，以前就是一天三、四個測驗我也不會逃避上學，但面對這班頑劣學生，我竟怕得要命。那時我最喜歡星期五，除了較早放學後，還可暫且逃離這班小鬼的魔掌。可是每到星期六的晚上，我便開始心跳加速，害怕星期一的到來。可能是心理質素長期處於不佳狀態，人的體質也開始變差，有一段時間患了重感冒，病了越兩星期也不能痊癒，加上每天的責罵規勸使我的咽喉承受很大壓力，結果我由聲音沙啞變成失去聲音，但為了兩班會考班級，我仍堅持回校。

可是，我的努力卻得不到別人的認同，就在我失去聲音，碰巧又失去親人的時候，校長竟向我表示暫不與我續約，還需予我一個觀察期，原因為我的教學方法及秩序管理有待改善。他還將我與另一出名「差勁」的老師相提並論，那一刻我應到失望，我努力大半年，只換來一句批評及失去聲音，我都已經病成這樣，校方就連一句安慰的說話也沒有，還要多踹一腳。我承應秩序管理方面得的確有待改善，但他強把我班惡劣的成績歸咎於我這個班主任身上，我真的不服！當初我班就不是精英班，他們是連母語(中文)能力也稍遜於人的學生，你能期望他們的英語有更佳成績嗎﹖任教他們的老師大都是出名林善的，比起其他班的訓育老師，我班能不背著我作反嗎﹖不續約便不續約，也別給我按上這些莫須有的罪名。教學技巧嗎﹖坦白說，當初真的不習慣教導這些能力弱的學生，所以一開始我亦聽到不滿的聲音，可是經過多番交流，我亦能已漸漸提供他們所需。我妹曾表示一個好的老師不能只會教能力高的學生，不會教導能力弱的，這個我明白，但我覺得學習不同的科目也需要有不同的能力，有些人天生就是缺了某一科目需要的能力，做老師的有時盡了力也未必能達至理想效果。我不是撒賴，我是真的有用心、用不同的方法向學生解說課本。大部分的學生表示明白概念，我才繼續教授，若某些自負的人沒用心聽後，於測驗得不到好成績，故意向寵愛自己的副校長對我惡意中傷，我也拿她沒法。

經過這一連串的打擊，就在我養聲期間的農曆年假期，我作了一個決定，就是找不到工作也不留在此校任教。其實對此校已早有不滿，它的教學方針、處事作風都令我不敢恭維。學校一直希望升級，所以很重視學生的學習態度及成績，什麼也講求數據，這本是美事一樁，可惜當權者無能，只懂說，不懂好好計劃，結果學校要的數據也只是教師們捏造出來的假象。校方要求學生不欠交功課、做妥改正，教師便著學生抄寫答案，甚至自己親力親為。學期初我曾堅持學生自己完成功課及改正，哪怕是我在旁邊教邊做，但後來實在騰不出時間來，欠交功課而又不懂做的學生太多，我一個弱質女流又能挽留多少壯男辣妹﹖於是我亦開始就範，為他們補上標點符號，使他們不用改正，某些字寫都不太端正，亦會為他們稍作修改，為防他人發現我這種「惡行」，我甚至有一「出貓筆袋」，內藏各式原子筆，以掩飾自己的「後期加工」。作為一個教師，做出如此「惡行」，我真的連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可是校方的壓力實在要把人迫瘋，我唯有挺而走險。每次幹這種事情時，哪怕是在四面無人的環境裡，我的心也會暴跳如雷，生怕他人知悉事件。後來與某位要好的同事提起，我才知道其他老師也一直做著此種事情，那位同事更大聲道出此種行為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聽得我下巴直丟地上，這種本應羞於啟齒的事情，竟然有人可當沒事般高聲談論，他們真的沒所謂嗎﹖還是已經幹得麻木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變成他們那樣。

校方重量不重質的作風，不但套用於學生的功課問題上，就連測驗，它都要求各班的合格率相近，這又為教師添上一大壓力。教授學習能力弱的學生的老師為了提升合格率，改卷風格較為寬鬆，造成對精英班的學生不公平的情況。更甚是老師們為了各班的合格率相近，免得有人受責，唯有調低測驗卷的難度，使精英班學生失去一嚐挑戰的滋味。

我明白現在的教育風氣講求成績，但教育就只有成績﹖面對這班不是無心向學，便是有心無力的學生，不斷向他們灌輸他們拒絕接受的知識真的有用嗎﹖與其浪費時間強迫他們收聽有些他們將來也不能善用的知識，不如先從教育他們的品格著手。我以為一個品格良好的人比一個成績優異的人更值得讓人尊重。培養好品格後，他們或許對學習有另一番體會。當然我這種理想化的教育對大部分要求成績的校董來說行不通，他們認為家長只會選擇能為學生創造理想成績的學校，沒錯，大部分家長均有此想法，但那些家長也只會挑選級別較佳的學校，我們這間又何德何能被看上﹖硬碰成績我們是比不上的了，何不從其他途徑收生，家長選擇學校除了挑選成績外，校風也十分重要。有些家長深明子女的能力不足，所以他們會傾心於重視培育學生品格的學校，我以為我校可朝此方向。雖然我校的確不斷向此目標進發，但其採用的方法不是對學生們循循善誘，而是對壞份子一腳踢走。這不是培育，而是放棄。我班也有三位學生在在學途中被送走了，第一位我倆連一臉之緣也沒有，他的母親在糊里糊塗下被勸寫了自願退學信。第二位是個老奸巨惑的小鬼，他被趕出校前，我也沒能與他碰臉。第三位是個缺乏愛的無知少年，人已十四歲但思維卻只得九歲。他的離去我最捨不得，我知道他一踏出校門，便會永遠墜落，渺小的我卻只能於臨別前送上最後一段訓話，望他讀書不成，也不要作奸犯科。但幾個月後，警方告知我他犯了偷竊罪，更要我協助落口供。為此我曾感自責，感覺自己未能好好教育他，縱使我知道有些事情非我所能控制。

校方在個多月的觀察之後，認為我改進不少，希望我留任。性格倔強又沒家累的我，下定主意又何需為五斗米而折腰﹖當場拒絕，即使那時我還未找到其他教席。說來真諷刺，我這個多月簡直是放棄學生兼自我放棄，失聲的期間，我明白到聲音對自己的重要，始終我這一行沒有了聲音便不能再待下去，與其費盡唇舌勸籲屢勸不聽的學生，傷及自己的生財工具，倒不如留下精力日後盡心教導孺子。學生嘈吵時，不到忍受不了的時候，我也不會破口大罵，只會盡守本份，把要教的授予還肯聽講的學生。教學方法始終如一，學生不明白便引用其他說法，但求總有一個能讓他們茅塞頓開。這些稱得上是改進嗎﹖我的進步也只限於不再執意於自身的教學理念吧！當然也多得考評局帶走了那個中五女生，使我的背部少了一支又一支的弓箭。

其實決定離去後，對那班待我不薄的中四學生也有一點點的愧疚，直至拒絕續約的當天，我被不同學生的三次無理及無禮對待，當中包括他們這一班，我的心淡了。他們曾控訴我的決定對他們不公，我反問他們平時的上課態度及欠交功課的情況又何尚待我公平﹖他們答不上嘴。

學期快要終結時，中四那班的幾個男孩邀請我共晉午餐，作為謝師之禮。他們還帶了相機與我合照呢！然後，於結業禮那天，他們送了幾份禮物予我，其中包括當天的合照，原來男班長之前向我借用教協證，就是為了買禮物送我。對於他們的這份心思，我著實感動，想不到幾個大男孩會如斯感恩、如此細心。

這一年的地獄生活，我也有所得著，再遇上笑臉虎，使我更小心與人相處；從學生身上，我亦學會教導學習能力弱的學生。雖然這年真正的教學時間較少，但我認為教育不只是教導學生課本的知識，還需教導他們正確的價值觀，使他們成為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覺得這年我所作的(那種令人羞愧的事除外)，才是真正的教育。當然，我最後選擇離去是對他們的放棄，我愧為教育工作者，因為我未能做到有教無類。記得我決定離去後，曾參與一個講座，其中一位教師表示她很愛她的學生，學生亦對她十分愛護，她自覺幸福，所以不喜歡那些已沒教學熱誠，待教師為一份職業的老師。換著以前的我，必定對她的言論大表讚同，不愛學生的教師真的愧為人師！但那一刻，我反是對那位大言不慚的老師反感。她身處天堂，學生乖巧有禮，事業當然如意，但同一天空下，有不少老師每天得面對學生的無禮呼喝，甚至是粗言穢語的問侯，一顆顆熱誠的心早已被傷害得支離破碎了，但為了家中大小，他們還是得向現實低頭。可能是自己曾經教導過此類學生，我明白那些老師的苦處，有時不是自己不想幹點什麼來協助學生，只是有些事情實在是有心無力。作為老師的肯付出真心，學生亦未必肯接受；時間或可幫助我們打動學生，但學校給予的教務卻牽著我們往另一方走。所以我特別欣賞那些留在有行為問題學生的學校任教，而又真的付出真心教導學生的老師，在此得向他們致敬。

後記﹕

偶然聽到由林夕填詞的「模範生」，一首道盡我在此校任教時的感受的歌曲(碰巧我那時又得任教英語科)，每次聽到此曲，我也會回想到以前的種種，真是0慨良多！

模範生

作曲：陳輝陽
填詞：林夕
編曲：陳輝陽

難明教不好人我又為誰忙
累到無道德地希冀快落堂
難忘最初使命心底千斤鋼
每日破嗓子重覆跌宕

修改錯的英文每夜冒冷汗
其實是我焦慮症徵狀
沒有負擔躺在那張冷落睡床
仍痛得生命無比沮喪

焦慮症　曾經可毀了我
我只能聽　醫生說甚麼
手震也都　不敢懶惰
亦承受面對學生的痛楚

支持我　全因假使有錯
會有可憐眼睛盯緊我
先生要做模範沒法躲
縱滿身折磨　怕痛的　那不是我

如何教好英文怕自問絕望
沒法能令德育改進更徬徨
仍然撐起身心不放鬆空檔
接受教改添來的震盪

深知做個好人壓力在臂膀
如若為了薪酬過生活
或者未需肩負太多責任在旁
而放工之時等於釋放

支持我　誰都毀不了我
縱很難教　都可以學過
手震也都　不敢懶惰
亦承受面對學生的痛楚

支持我　全因假使有錯
會有可憐眼睛盯緊我
假使我病了而沒去醫
偶爾一想錯　了結的　或者是我

病會好　很清楚
其實學生先必需救助
兒時宏願全為奉獻別人　未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