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an Intimate Friend

    嗨！親愛的好朋友！最近想起妳，想起我們已持續了幾十年的情誼，也想著這份情誼在不久的將來必然中止，於是想以文字記錄這段讓人心情五味雜陳的關係。
    妳是全世界的女性在無意外的情況下都一定會結交到的朋友。一個月來拜訪我們一次，平均一次會與我們全天候緊密共處達五至七天左右。坦白說，我不覺得女性們會喜歡妳這個朋友，因為妳的來訪都需要我們小心伺候著，與妳相伴的歲月累積的大半不是愉快的回憶。
    我憶起初次與妳見面時的場景，是某天晚上我在家中準備上廁所時。我難以忘懷那時看見妳時的驚恐心情。雖然在那之前聽母親提過妳，知道妳有天終將前來硬拉著我跟妳做朋友，可是真正到了這一刻，眼見自己突然流血，還是感到非常錯愕，立即焦急地呼喊母親，彷彿是發生了重大意外。對一個才十幾歲的女孩來說，妳的出現的確讓人感覺像是被刺了一刀或被車撞到般的震撼。當時母親正在煮晚飯，面對我十萬火急的喊叫緊張地放下鍋鏟前來，以為發生什麼嚴重的事。結果一看是女性的「大事」，她也是一聲「啊來了啊！」的反應，語氣充滿複雜的情緒，隨即要我不要緊張，並且趕緊去拿了衛生棉給我。我現在想來，明白了當時妳的到來帶給我們母女雙方是什麼樣的情緒。妳的出現，是一個女孩轉變成女人的成年禮。然而對於一個在那之前都還蹦蹦跳跳、無拘無束的孩子來說，突然要變成跟母親一樣是個「女人」，感覺自己頓時成為一個好老的人，或如同一個孩子突然要繼承王位一般，那種身分轉換是很難馬上接受的，心情既煩躁也有些排斥。而對於母親來說，眼前一直看來就是個小孩子的女兒，想不到也這麼快成了一個女人，那一瞬間或許是既驚喜卻也有一絲失落的情緒吧？當時我在慌張失措鬼叫的同時，在客廳的父親也一陣緊張不知發生何事，後來當我聽見母親小聲地告訴父親我正式與妳成為朋友時，我的尷尬指數也瞬間破表。或許我可以想見父親的尷尬，也因此更加感覺妳的出現真是讓我無地自容。
    妳的初次來訪讓我感覺妳是個來者不善的敵人而非朋友。妳這一待就待了十多天，而且非常「澎湃熱情」，讓人非常不舒服。想想那時在國小，周遭都還是下課就相偕到處跑跳玩耍的小男生小女生，我卻頓時成了一個不自由的「圈外人」。除了感覺自己嚴重失血而嚇得魂飛魄散之餘，還得時時刻刻擔心妳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就衝出來見人，於是我得三不五時就得跑廁所去更換衛生用品，過程還得遮遮掩掩，深怕被人發現，活像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進了廁所，看見那幅對小女生來說就相當於「血流成河」的驚悚畫面，心中的崩潰難以言語形容。除了要不停處理妳狂亂的行徑所製造的「危機」，還要面對妳帶來的身體不適，包括腹痛與頭暈。我記得那時妳停留的十多天中，我每天就不停感受到腹部一陣陣絞痛，感覺自己下半身同時上映被狂風暴雨襲擊的災難片以及被拳打腳踢的動作片。不知是否是失血的緣故，我也常感到頭暈。那時我不停問母親：「怎麼那麼久？不會一直這樣下去吧？這是正常的嗎？」那時我對於妳的久待真的非常厭惡與不耐，直到妳終於離開，我著實鬆了一口氣。但母親一句「她下個月還會來」當場又把我打入了地獄，而且可怕的是，那時我根本不確定妳下次什麼時候會再突然來煩我，於是我記得有一段時間常被妳的突然來訪嚇得驚慌失措，雖然事先將迎接妳的「盔甲」帶在身邊，但是因為沒有先「披掛上陣」，於是當看見自己又突然流血時，就是一陣懊惱與氣憤，那時妳對我來說完全不是好朋友，而是如同惡魔般的存在。
    日後每次妳來訪，頭一天總是引發劇烈的腹痛，折磨我死去活來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兩次我痛到差點昏倒。一次是在學校的大型集會，那天全校的學生都得在禮堂集合。我的班級恰巧在台下左側第一班，我又剛好站在前排。那天我正承受妳帶來的「沉重伴手禮」，腹部陣陣翻攪的劇痛，讓我真的站不直，在眾目睽睽蹲了下來，臉色鐵青、嘴唇發白，嚇壞了周遭同學也驚動了老師。但那時我還是撐著硬說沒事，因為不想成全校注目焦點，於是寧可就這樣蹲著熬過整場集會。還有一次是放學坐公車時，一樣是疼痛到快失去意識，眼前已一片白茫茫。公車上站滿了人，緊閉的空間感覺沒有空氣，讓我感到快要窒息。我緊抓著立桿，感覺這段回家的路無比漫長，我當時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昏倒在公車上。這次我又是撐不住，在公車上就蹲了下來，再次引來全公車乘客的矚目。但是我已顧不了那麼多，因為蹲了下來感覺就會比較好，至少我能壓制住自己的腹部，讓那一陣陣的絞痛沒那麼清晰地輾過我的身軀。每一次的劇痛都像奪走我半條命一般，怎麼回到家的都不知道，回到家坐著或躺著也都無法緩解這種疼痛，只能一次次對母親叫喊：「當女人怎麼這麼可憐？！」
    為了減輕妳帶來的「禮物」的「重量」，原本排斥喝中將湯、四物的我也只好乖乖就範。中將湯尚能入口，但四物對我來說如同恐怖至極的毒藥。每次光一聞到那味道就讓我作嘔，要喝之前總是經過再三掙扎，當時真感覺要有「赴死決心」才能喝下那碗飲品。腦海中總忍不住想起小時看過的古代宮廷劇，裏頭有嬪妃被皇后賜喝毒藥的場景，那嬪妃被兩旁婢女架著動彈不得，眼前一位嬤嬤端著一碗黑色的湯硬是強行灌入她口，最後嬪妃吐血含恨而終。我在想那碗毒藥的味道，應該就跟四物很像吧？每次喝四物，我都得捏著鼻子兩三口牛飲下肚，但是喝完鬆開手後，還是可以感覺口中遺留的那股噁心的口感，讓我每每想吐，得趕緊吃幾顆酸梅餅去除這恐怖的味道。喝四物的過程本身就是另一個折磨，而且還不保證能抵擋得了妳帶來的大禮的強度。除了喝的之外，母親也幫忙準備了熱水袋，讓我可以摀住腹部，舒緩疼痛。熱水袋效果良好，但是夏天的時候就成了另一個得忍耐的變項，天氣又熱、腹部又痛，熱水袋又燙，感覺就是「前後都是地獄」的窘境。母親也會替我按壓穴道紓解不適，但效果有限，那腹部感覺被人用拳頭用力頂住肚子來回使勁蹂躪的痛楚，是母親愛的按壓也抵擋不住的。母親要我少吃冰、睡眠要充足才不至於每個月面對妳來訪一星期時都得在呼天搶地的疼痛中度過。然而年輕時的我哪能為了妳捨棄我愛吃的冰跟熬夜唸書的習慣呢？於是在不能妥協的狀況下，我就與妳對峙了好長一段時間。在與妳共處時收到妳的「責備」後總會想著還是少吃冰吧？然而在妳走了以後，看到冰還是忍不住誘惑，於是夏天的時候，我們的相處總是充滿慘痛的回憶。
    不只是腹部痛，妳來訪時就是我行動不自由的時候。頭幾天時站與坐都不對勁，感覺就是「動輒得咎」，自己彷彿是一個有破洞的容器，水不停地滲漏出來。當時衛生棉長度不像現在有加長型的，防漏設計也尚未問世，於是走路得小心謹慎以免造成衣服留下妳的蹤跡，自己跟他人見著都尷尬萬分。但睡覺時就無法防守妳24小時不會停歇的搗亂了。時不時隔天睡覺醒來發現褲子、被單、床單都被妳巡了一輪，那真的是欲哭無淚的時刻，因為妳留下的痕跡真的不好處理。所幸時代進步，開始有各種長度的衛生用品，還有防側漏的樣式，我想當時電視廣告中女主角在床上可以安心隨興翻身的畫面，應該是直擊每位女性的心坎，感覺救星終於來臨，可以幫忙解救已被這個難纏的好朋友推至崩潰邊緣的我們。
    漸漸地，我無可奈何接受妳必須的存在的事實。隨著時間過去，我發現妳來訪之前開始會用不同的方式提前通知我。上個月可能是讓我嗜睡，莫名到了下午三、四點就想睡覺了；這個月可能是腹脹、胸痛，下個月可能是腰痠背痛或心情浮躁，總之每個月都有不同的「點子」，但其實都不會是讓我舒服的。但幸好妳來訪的時候已經不會帶給我如以往劇烈的腹絞痛，那對我來說就已經是莫大的仁慈。我現在也反而能夠以一種比較輕鬆的心情看看妳這個月又要以什麼方式告訴我妳即將來看我的消息。
    這心境的轉變也是上了年紀才漸漸體會。其實每個女人對妳應該都有複雜的感情。當我們還能每個月看到妳時，表示我們還有生育的可能。但對於想生孩子的人，她們就會渴望這個月不要再看到妳，因此妳的出現會帶給她們極度的失落；而不想生孩子的人，在沒有看見妳時就會開始驚慌，因為這表示她們可能中了大獎，這時她們或許會開始懷念起能看見妳的時候。而如今我意識到妳的存在除了代表我們還能生育外，妳的準時出現也代表我們的身體機能是正常的。所以當妳比預定時間早來時，有人會擔心是否她的卵巢功能已逐漸退化；當妳比預定時間晚了快一星期還沒出現時，有人也會開始擔憂是否更年期快到了。一旦妳不再出現，就表示女性更年期已至，骨質減少速度會加快，因此容易患有骨質疏鬆，荷爾蒙也分泌不均，因此會出現不同症狀，必須吃藥補充荷爾蒙改善症狀。誰能想像當初欲除之而後快、被視為詛咒的妳，到後來竟真的成了我們該重視的好朋友呢？
    幾十年過去，當我掐指一算，跟妳這個好朋友還能再見面的時間似乎也沒剩幾年時，竟有種惆悵的感覺。有天當妳不再來探訪我時，表示我已步入了人生另一個階段。雖然終於可以回歸孩童時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但我卻已不是孩童般的身體狀態，而是得面臨人生下半場許多潛在的危機。前幾天剛好看了印度電影《Pad Man》，看見妳在二十幾年前的印度仍被視為不可說的「禁忌」、羞恥的話題，想想在我們的文化不何嘗如此？但說真的，我們為什麼要對於大自然讓我們與生俱來的生理現象感到羞愧呢？到了這個年紀，突然覺得這或許是一個隱藏的幸福。這麼一想，如今的我反而開始珍惜我跟妳的情誼。當妳還會每個月準時地來看看我，我覺得那就是值得感恩的事情。我會珍惜妳還在的日子，等到哪天妳真告別一去不返，我想我也會感謝妳曾經陪伴我的時光。雖然那是一段段慘烈的經歷，卻也是身為女性曾經面臨過的一場「光榮戰役」。那正是專屬於每位女性的獨特人生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