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lf

      人終其一生最親密的人，不是親人、伴侶、朋友，而是自己。我們出生的時候，只有自己隻身來到這個世界，當我們死亡的那天，也只有自己一人靜靜地離開人世。自己就是在身邊陪了我們一輩子的戰友。然而，對於「自己」，我們卻有很多複雜、矛盾的情結。那種愛恨交織的關係，遠比我們跟其他任何人的牽絆要來得深刻難解，只是我們總忙著處理跟別人的業障，很少意識到原來我們跟自己的關係才是所有的關係的起點。
    據說我們大概在三歲左右就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當照鏡子時，我們看見鏡中反射出自己，初次認識了這個親密的戰友。我隱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鏡中的影像是很困惑的，第一反應就是跑到鏡子後面看有什麼，為什麼能照出自己的影像。那時鏡子對我來說宛如驚人的魔法或高科技，可以捕捉到自己。認識了自己的皮相後，我們也開始認識自己的生理特徵，之後再進一步意識到自己對外在人事物的好惡。接著我們開始摸索自己的性向，隱約知道自己對什麼有興趣、擅長什麼。然而，跟自己的情意結也就是從這裡展開。有人不太想花時間心力去關心自己到底喜歡什麼、想要追求什麼，反而在意我們在意的人的喜好，於是壓抑自己的想法，甚至努力將自己變成別人想要的樣子。有人甚至在自己覺得不舒服的時候也選擇忽略傾聽自己的聲音，就這樣摀住自己的嘴巴讓他噤聲。但這樣的壓抑終究會傷了自己。就像是頭被壓在水底不能呼吸一般，為了求生，自己有一天總是會爆發開來，發生「內部革命」，所謂中年危機、自我覺醒，或許都是源於自己的反動。
    在與自己的相處過程中，有人會對自己很嚴苛。要求自己一定只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一定要有效率地完成所有事或是達成什麼目標。要是沒做到，就會責怪自己意志力不堅定。就像個嚴厲的教官一般，我們不停鞭策自己。在這過程中，我們有時也會懷疑自己，給自己加諸壓力，如果天不從人願，有些人會開始會責怪自己不夠努力甚至否定自己的能力，從此一蹶不振。不只目標沒達到會責怪自己，被人欺騙或傷害後一樣責怪自己，覺得自己怎麼會那麼蠢，竟然讓別人有機可乘。自責對自己形成二度心理傷害，有的人甚至也會對自己做出生理上的傷害。我們似乎有千百種方式可以凌虐自己。或許因為我們不覺得自己很重要，又或許因為自己總是在內心陪伴著我們，我們對於越親密的對象反而越肆無忌憚地折磨，於是自己總是那個在默默承受所有苛刻對待的人。
    但我們又真的是那麼不在乎自己嗎？當某件事情苗頭不對時，其實我們本能都會選擇保護自己。例如開車時看見危險將至，駕駛一定先打方向盤，讓危險不在靠近自己方向的這側。所以才會說副駕駛座其實是最危險的座位，因為事故發生時，駕駛保護了自己，自然會讓副駕駛座成為被迎面撞上的那側。開車是如此，其他任何人際關係也會反映我們自保的一面。公司出事，有些老闆會叫下屬扛，不會自己一肩挑起；工作出錯，就說是機器出了問題；用AI提供的資訊有錯，就怪AI效能不彰，而不去檢討自己不會下指令或不懂事後檢核修正；考試沒考好就怪老師沒教好，婚姻有問題總是另一半的問題。為了不讓自己被究責，我們也是費盡心思將責任推到別人身上，以求自己全身而退。在這種時刻，我們會發現我們最愛的其實還是自己。
    即使如此，我們大部分時間覺得不快樂的原因，還是在於我們虧待了自己。我們在自己有負面情緒時，很少懂得及時接住他的情緒，與他對話，跟他一起辨識這個情緒是從何而來。我們以為是別人的行為惹惱了我們，但其實只是我們跟自己過不去。例如事情不如我們所願，我們就覺得沮喪或氣憤，覺得不被尊重，但是這樣的情緒會不會其實只是因為我們以自我為中心，認為自己想的最正確，別人就應該要聽我們的意見，所以一旦意見不被接納或要求不被順從，我們就情緒低落呢？或許當我們認為事情就該如何時，我們就無形中讓自己不快樂。跟他人過不去的情結，說穿了都是跟自己過不去。我們跟自己緊緊攬著所有的過往經歷，覺得事情不能就這樣算了。但然後呢？事情也不會因此好轉，我們反而不停經歷情緒內耗。
    與其要設法跟他人和解，我們更該學習與自己和解。所有與他人的互動，其實都反映我們內在自我是否安定平穩。當我們無法安撫自己，讓自己有足夠的自信與安全感，我們跟別人的關係也很難和諧。當我們接受自己的脆弱、卑劣、慾望、也了解自己可取之處，才能懂得如何跟自己相處。了解自己後，我們才能學會如何跟他人互動。以前我以為要藉由別人反饋來了解自己，如今覺得要先認識真實的自我，才能懂得去認識別人。接受自己，不再跟自己嘔氣，也不再常常強迫自己、為難自己。取而代之的是開始懂得疼愛自己，因為感覺受傷時，第一時間能夠馬上來拯救自己的不是別人，只有我們。我們就是自己最親近的人，所以我們應該要好好照顧自己的情緒跟身體，而不是奢望別人來憐愛自己。但不強迫自己並不表示溺愛自己、放任自己擺爛；疼愛自己也不代表一昧自私地想到自己，不在乎他人感受。所謂不強迫自己，是知道自己的底線與極限在哪，量力而為，不再勉強自己，把自己累垮還以為那就是認真的表現。適時放過自己，才能走更遠的路。所謂疼愛自己，就是騰出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出門旅行、吃頓美食、買東西犒賞自己，好好睡一覺，靜靜看本書，或是什麼都不做放空也行。總之，讓自己從忙碌的工作抽離片刻好好喘口氣，跟自己一起在生活中探索各種令人愉快的事物，這才是更重要的事。王爾德說：「愛自己是終生浪漫的開始。」(To love oneself is the beginning of a lifelong romance)好好對待這個親密戰友，在我們離開人世的那一刻，我們才不會感覺有多麼遺憾，因為我們已認識了自己，接納了自己，也完整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