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衝突與和解

     前幾天看了電影《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之前在電視上看見預告片段，一度以為是我敬謝不敏的恐怖片﹝笑﹞；之後看見劇情敘述才知道這是以多重宇宙的概念來包裝華人社會的夫妻與親子議題的電影。電影敘述一名中年婦女Evelyn每天過著忙碌的生活，要照料跟丈夫合開的洗衣店的生意、又要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居、同時又要平衡家裡開銷。日常生活的瑣事，讓她與丈夫漸行漸遠，同時也跟唯一的女兒疏離。女兒出櫃的事實，更讓傳統的她不知面對。一日她遇見跟她丈夫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對方聲稱他來自某個平行時空，因為其他多重宇宙正被一名終極魔頭Jobu Tupaki摧毀，他多方探索後發現Evelyn是唯一能夠對抗Jobu的人，於是來到這個宇宙要Evelyn挺身而出。Evelyn原本嗤之以鼻，直到後來各種不可思議的事件相繼發生，她才知道多重宇宙真實存在，那些平行時空都是她在人生中每次做抉擇時，所有可能衍生出的人生際遇。她為了保住自己身處的宇宙，也決定豁出去跟終極魔頭對抗。但當她發現這個魔頭其實是她的女兒在另一個時空的樣貌時，她陷入了天人交戰‧‧‧‧‧‧。

     我必須承認剛開始看電影的前半部時，我因電影呈現的忙亂與荒誕不經也跟著有點錯亂﹝笑﹞。電影一開頭就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在兩層樓的建築物來回、上下奔忙。一會兒是準備報稅的收據、一方面想著父親的生日派對要怎麼籌辦；接著要顧著廚房的麵，那是為了即將起床的父親煮的，軟硬要配合父親的喜好；下一分鐘是樓下洗衣店客人不當使用洗衣機或是要來取貨找不到貨件、同時丈夫又說想跟她商量要事；一下子又是女兒Joy帶著她的女朋友回來要跟媽媽攤牌、希望能夠光明正大帶女朋友出席外公的壽宴向他介紹自己的伴侶。這一幕幕呈現了中華文化典型的傳統婦女形象，那是一位神力女超人。她沒有刀劍、繩索或盾牌，但是她以縝密的大腦與靈巧的四肢撐起了一個家。我們在上一輩的女性身上都看到了這樣明顯的特質，照顧了老的、大的、小的，但卻從來沒有好好照顧好自己，而諷刺的是自己自以為的犧牲，也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感激。她們依循著傳統的觀念活了大半輩子，也因此困在既定的思維模式中，無法快速轉換心念，以致明知已失去了自我，卻也沒有勇氣找回自己，或甚至早已忘了原來的自己是什麼模樣。當與Evelyn丈夫一模一樣的人說他來自於另一個宇宙，並且說明多重宇宙的起因、他們又如何穿越不同時空，種種一切解釋得如此快速，讓我瞠目結舌、跟Evelyn一樣不知如何反應。而當這些來自不同時空的人示範如何以不合邏輯、莫名其妙、出乎意料的方式取得特殊攻擊能力時，我竟也被這亂七八糟的情境逗樂了﹝笑﹞。想想這一切不合常理的失控情境不正是我們忙碌生活的寫照嗎？當所有事情都擠在一起，不就是一團糾結的毛球、讓人崩潰想大叫〝WTF〞嗎？趕時間時就偏遇上塞車、忙著印出文件時影印機就偏夾紙、想要理智溝通時卻發現對方好像聽不懂你說的話。或許當我們也開始用非常理的態度去面對這些混亂，我們也才能得到掙脫這些困境的超能力。但是能夠遇塞車時開心唱一首歌、影印機夾紙時跳一支舞、遇到無法理性溝通的人還能給對方一個擁抱，這個世界應該就真能進入太平盛世，我們也都不再焦慮與憂鬱了。但這真的太難了。

     如同首段所言，這部電影以多重宇宙為噱頭，實際上想講的是夫妻與親子的議題。在夫妻情感這層面，Evelyn跟丈夫是青梅竹馬，之後丈夫提議兩人去美國闖蕩，她就為愛走天涯，放棄了自己想當歌手、廚師或演員的夢想。到了美國，跟著丈夫共同經營洗衣店，辛苦了大半輩子，也掙不了幾個錢。加上丈夫性格柔弱，許多事基本上是Evelyn一人扛起，她強勢地主導家中大大小小的事，老來不免也埋怨自己為誰辛苦為誰忙，結果這一切竟換來丈夫拿出離婚協議書要跟她談判。那一幕當Evelyn知道丈夫的打算時，我感覺一個女人的付出有多麼不值。之後當Evelyn藉由汲取在其他宇宙的自己的能力而得到強大力量，她也才發現自己當初如果沒有為愛犧牲自己的夢想，她原來可以活得更好。但是那些"could've, should've, would've"都已太遲。Evelyn最終發現她無法摧毀自己的女兒，那也就表示她無法從頭再來選擇另一種人生，因為那個人生沒有現在這個丈夫，也就等於不會有這個女兒。而眼前這個一度被她嫌棄的丈夫，也在過程中讓她體會到他並非一無是處。她總認為他軟弱無能，實際上他柔軟的態度反而能讓一觸即發的緊繃場面緩和、也能安撫氣勢強硬的對手。她最後學丈夫「以柔克剛」的方式，也才懂得用另一個角度看事情，知道不是堅強地撐著就可以對抗所有事情。有時候放軟也是一種生存與解決問題之道。重新看待丈夫的性格，Evelyn也才能重新看見自己當初選擇的那個人，是如何在身邊默默地陪著自己走過了這些歲月。夫妻走過大半輩子，或許有相互嫌棄的時候，但如果只是心生厭倦，或許還是要時不時回過頭去看看兩人一起走過的路，看看那兩個當初在起點笑開懷、相信愛情的傻子，是如何相互扶持走到了現在。生活點點滴滴已磨蝕了激情，但卻淬鍊出更濃厚的羈絆。只要那個你選擇的人仍擁有你愛的特質，這段關係就還有維繫的可能。

     親子的議題，在這部電影跨越了兩代：Evelyn跟父親之間的心結以及Evelyn與女兒之間的相愛相殺。Evelyn對於父親當初沒有阻止她跟丈夫遠渡美國這件事耿耿於懷，認為如果父親阻止她，她的人生就不會像現在這般進退失據。其實她的心態是很矛盾的。她一方面遵循著傳統禮教，不敢忤逆父親，也深怕父親不能接受自己孫女的性向而遲遲不敢告訴她真相；但另一方面她當初卻敢毅然決然跟丈夫遠走高飛，由此可知她內心其實也想反抗父權，所以到老來埋怨父親當初未加以阻止她離開是很莫名的。只能說這是子女一種「撒嬌」的心態。父母沒阻止說父母不夠愛我們；父母若真阻止了最後還是會埋怨父母剝奪自己追求真愛的自由。總之父母怎麼做都一定會是子女埋怨的對象，因為藉由埋怨別人，我們就可以不用指責自己，逃避面對自己才是那個始作俑者的真相。Evelyn最後跟父親說明女兒的性向那一幕也再次呈現了她身為女兒的反動行為。她不再因害怕父親可能受到刺激而委屈了自己的女兒，而這樣的舉動也同時在釋放她自己的心魔。當她勇於告訴父親女兒是同性戀者時，也代表她自己能坦然面對這個事實。

     Evelyn跟女兒Joy的母女關係，對我們華人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在許多講述母女親情的華人電影中都可以看見這樣的互動：堅強的母親跟倔強的女兒總是對立衝突不斷。母親覺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女兒好，但是女兒始終都覺得母親不瞭解自己，無法從自己的角度看事情，因此看不見自己的無助。母親的愛與期望也成了一種束縛，綑綁住自己，讓自己快要窒息而死。因為愛母親，所以說不出內心的傷，但面對自己深愛的人卻不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因此覺得更痛苦，不知如何繼續面對她。電影中Evelyn跟Joy在另個時空成為兩顆石頭以及兩人最後在停車場的對話是我最喜歡的兩幕。成為石頭的兩人無法言語，但是內心的想法都能傳達給對方明白。畫面是安靜的，但是兩人的對話打在螢幕上，呈現無聲的心靈交流，是非常溫暖的一幕。身為女兒的我們，是否曾經跟媽媽有這樣的時刻呢？恐怕很少吧？而在停車場的對話中，Joy狂吼她想離開母親，因為她覺得無法面對不能理解她的母親。但Evelyn那番身為母親的話令人動容：〝Maybe it's like you said. Maybe there is something out there, some new discovery that will make us feel like even smaller pieces of shit. Something that explains why you still went looking for me through all of this noise. And why, no matter what, I still want to be here with you. I will always......always......want to be here with you.〞女兒想展翅高飛擺脫母親的影響，但她仍舊渴望母親的關愛與認同；對比女兒急切地想轉身離開，母親卻永遠會在同個地方等她回來。這就是母親。身為母親，心裡都是掙扎的。她理智上知道該尊重女兒身為一個獨立個體所選擇的人生，但是情感上她很難做到，因為在她眼中，女兒永遠都是那個在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嬰兒、在牙牙學語時無意間喊出了那句最動人的「媽媽」的天使、常黏在身邊要妳陪她玩、說故事給她聽、幫她綁頭髮的丫頭。看到Joy的吶喊，相信也有很多女兒有同樣的感觸吧？希望母親能夠理解自己、尊重自己，而不是用她自以為的愛來愛自己。我也曾經有這樣的心境，直到年歲漸長，我才明白我太苛求母親。母親永遠都不會是我們，所以她自然不能理解我們，如同我們也從未真正理解過她們。我們不想她們以她們獨斷的方式愛我們，卻不知道那是她們唯一懂得的方式。怕孩子餓著、吃得不健康、睡得不夠多、過得不夠好，「不夠」就是每個母親的夢魘。如果我們也能從母親的角度看事情，也就會明白她們的獨斷只是出自於保護孩子的本能，那絕不是惡意，她們也很難改變這樣的心態與模式。就算孩子最後真的朝向她不能認同的方向飛翔，她又能如何呢？除了默默守候，等待孩子有天飛累了還能記得回來看老母親一眼之外，她們什麼也不能做。這就是母親最深的愛與無奈。如果子女們能夠理解這點，或許就不會嚷嚷著要父母了解自己的想法。接受雙方本來就站在不同角度看事情這個前提，或許親子關係的不融洽才能有轉圜的契機。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探討了人生多種可能性、婚姻以及親情的主題。在忙碌的生活中，婚姻跟親情可能也是一團亂。我們可能也很少有時間靜下心來思考人生到底在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才導致一步步走到了糾結的局面。藉由看這部電影，我們也有機會重新檢視自己的人生與人際關係。我們終究無法進入其他時空重新過別種生活，但是我們可以對目前的生活做出改變，這個改變也將引領我們的人生與他人的關係前往新的方向。轉變心念，或許一切也才有重新歸零再開始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