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07 07:00:00九十九我魔

〈不可避免的結局是我要成為我自己──閱讀孫得欽《有些影子怕黑》經典重版〉

         沈眠

十年過去了。孫得欽《有些影子怕黑》(初版,二〇一四年)迎來了二版(二〇二四年),詩的排列沒有變動,文字上也維持十年前模樣,但多了一篇長序,以及一首語錄式寫法的長詩〈手指一直一直接觸〉。而有趣的是,《有些影子怕黑》二版讀起來竟像是一本全新的詩集,主要是裡面帶著一種時差感──十年前的孫得欽居然和十年後的孫得欽,同時現身了,這是同一個孫得欽,也是不同的孫得欽。

就像我極其著迷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晚年短篇傑作〈另一個人〉(《沙之書》,一九七五年)寫老年版波赫士與年輕版波赫士相遇,而他是這麼認為的:「半個世紀的年齡差異並不是平白無故的。我們兩人興趣各異,讀過的書又不相同,通過我們的對話,我明白我們不可能互相理解。我們不能不正視現實,因此對話相當困難。每一個人都是對方漫畫式的仿製品。情況很不正常,不能再持續下去了。說服和爭論都是白費力氣。因為它不可避免的結局是我要成為我自己。」

這種自我不同版本的歧異性,在《有些影子怕黑》二版確實有感,尤其〈手指一直一直接觸〉是滿溢哲思智性、人生觀照的語錄式寫作,與早期作品的愛慾橫流、破格猛進大相逕庭,如〈手指一直一直接觸〉:「不需要而仍發生的╱我們稱之為慶祝╱╱不需要而仍存在的╱我們稱之為愛╱╱不需要╱是鑰匙╱奧祕的大門為你而開……痛苦是深奧的╱╱沒有什麼比痛苦更加╱誘惑╱神祕╱令人上癮,是吧╱╱──在你被喜悅溺斃之前」,對照前期〈神學課〉:「我們不是神的複製品╱是被神遺落的吻╱神的嘴唇╱豐潤多汁……我們甚至不是神的瑕疵品╱而是一組╱不懂愛的玩具╱『我們是神的情趣用品。』╱有人嘀咕。」兩者幾乎是聖神與魔怪的差別吧。

如此也有一種下半身和上半身拆解開來,彷彿獨自行動的奇趣,而這不就是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分成兩半的子爵》(一九五二年)所寫、好壞各一半的梅達多子爵嗎:「……切成兩半之後,才會理解世界上的一切人事物都不完整、才會知道這種不完整會帶來悲傷。我本來是個完整的人,所以我不懂得什麼是殘缺。……切成兩半的人並非只有我自己而已,妳也是殘缺的、任何人都不完整!……我要和世界上所有支離破碎的、不完滿的人事物共享同胞愛!潘蜜拉!只要妳和我在一起,妳就可以學習感受每個人的痛苦!……」

異裂感原就存於《有些影子怕黑》初版,當時書頁是白底黑字、灰黑底白字、白底黑字的設計,灰黑底白字甚而加入馬賽克圖底,收錄〈戴面具的人們〉到〈初夏〉八首詩,白─灰黑─白的三聯結構,呼應著詩風的不同:印在白紙上的詩是白晝照射下的影子,有時純淨,有時深情,有時痛;灰黑馬賽克紙上的八首詩,猶如恐怖、情慾電影般的黑,〈青春期〉甚至有如此詩句:「坐在斜後方白淨寡言的女同學╱傳來紙條╱(她有一雙乾淨的耳朵)╱:『好想強暴你』╱╱那是女孩所能說出╱最美的話」,大膽、黑暗且複雜地披露人心慾望。

以己身情慾與生命為書寫危險之核的安妮‧艾諾(Annie Ernaux)在《如刀的書寫: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文學自省》(二〇二年)這麼說:「話雖如此,我相信每個人都是個別故事的產物,而這些背景故事會對書寫產生影響,包含家庭背景、原生環境、文化經歷,當然還有性別角色都是影響的因素。我有一個女人的故事,什麼樣的奇蹟才有可能將這個故事抹滅,只留下一個單純的作家(實際上這是個奇特的概念,因為我認為推動一個作家寫作的就是那些特別黑暗、複雜的東西)?」

誠然如此,那些黑暗、複雜的東西,始終是寫作之心的源頭。而《有些影子怕黑》二版的書封從小子粉紅、黑配色、充滿妖異感的畫面,轉向了李霈群新版設計、藍白灰組色的漩渦式幾何,素樸之中夾帶深淵的暈眩感,內頁排版採白─黑─白─灰,灰色部分即是新作〈手指一直一直接觸〉,如此的視覺化,更將書中書、書後書的概念(或者說詩中詩、詩後詩)做出了完整性,同時也清晰無遺地呈現了孫得欽與詩之間的複雜遞變吧。

 

 

發表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25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