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詩歌與AV的雙重除魅──寫在《完全主觀：AV純情詩》即將出版前〉
沈眠
我非常喜歡陶德．菲利普斯的電影《小丑：雙重瘋狂》，甚至覺得比第一集《小丑》更教我難忍的欽佩、著迷。如果說第一集是探討一個邊緣人、不好笑喜劇演員亞瑟，如何被逼成為反社會邪惡分子的小丑起源故事；那麼，第二集重點就在於把人性，特別是軟弱、愚蠢、可悲、幻想的面向，全數還給了監獄中的扮裝癲狂者，即是讓小丑變回亞瑟的還原故事。這也就是說，第一集造魔，第二集是變人。
《小丑：雙重瘋狂》的魅力在除魅，而且是雙重除魅，也就是說一次把英雄片、歌舞片經過美化的非現實感悉數揭露了：英雄或反英雄不過是虛幻，而歌舞是空無，無論是怎麼樣亢奮、激情、歡樂的狀態，都不是真正的日常。兩部《小丑》都是現實主義，只是展露的面向不同，但核心都是一樣的，都是在講述普通人的處境與心理變化。
或許我可以說，《完全主觀：AV純情詩》也是要對現代詩與AV進行雙重除魅：詩歌可以不必高高在上、未染一塵、不食人間煙火；AV則不盡然是骯髒污穢下流的東西，能登大雅之堂；我想要讓兩者之間有所交會，發生奇異的媾合。
透過AV女優姓名的詩歌化，或能呈現出當代性欲風情畫，一方面披露女優們的性表演工作和AV的虛妄劇場，另一方面則是帶出那些無名大眾的消費性。如同隱身術，我躲在女優的「妳」與使用者的「他們」之間，想要穿透影片、螢幕，抵達兩種整體的現場。交易帶來的無可能是愛，所以一切都很哀傷。女優愈是璀璨的演出，就愈是有種萬物俱傷的感應。至於看著影片的人，根本沒有狂歡，就只是向著自己噴洩罷了。
對男性來說，性代表的是性爽快。但女性那一邊，往往都意味著性傷害。以生理來說，陰莖插入陰道本來就是破壞與暴力。大部分女性無法透過被插入立即享受到快感，通常需要時間，慢慢進入濕潤的狀態。即使是有過性經驗，每一次做愛，如果沒有足夠的溫柔，對女生來說，都會造成柔嫩性器的摩擦、撕裂傷，更不用說後續的感染問題。
我不是在強調性愛的正確使用方法──畢竟某些男女的確喜歡劇烈疼痛感式的性愛。但如果能在乎自己伴侶的感受，與之真正的同步，不只圖自己單向道的痛快，讓性愛有雙向式的歡樂，難道不是更好的狀態？
身為生理異性戀男性如我，總覺得男人一輩子的課題是在理解、克服與處理情慾。少年時是懵懂無知，好奇但無能，青年則是任意放縱，藉由性掌握某些關係與自我，年近中年，就能慢慢地好好地面對與享受自身的情慾，不再只是衝動與操控。
我個人比較傾向把女性主義解讀成理解各種女性身心世界的方法論。我自認是一名女性主義者，是因為想要理解夢媧身為女性的各種經驗，包含無以言說的憂鬱、痛苦、創傷等等。
寫《完全主觀：AV純情詩》時，我感興趣的並不是女優外部的華美，而是她們裡面的幽暗。AV女優與性工作者的差異，在於前者必須影像公諸於世，後者是私下營生，但本質上來說，她們擁有相同的暗影，甚至性娛樂化的女優遭受到的歧視、壓力更是難擋的。以性為營生女優內部，我總覺得潛藏更多未有被深望的女性主義。
AV產業想要完成大多數男性以及部分女性的幻想，甚至是妄想。但AV不是現實。即便有號稱性慾成癮的女性，也不會等同於AV世界無限制發射的陳述。這意思就是，女優們不是生來淫蕩的人，就算她們有難忍的旺盛的性慾，也不代表可以被騷擾、欺辱與侵害，她們會有自己尋歡的對象，不勞他人費心滋擾。從事AV或性工作的女性，基本上都是社會適應不良者（這一點難道不也跟文學創作者類彷嗎），又或她們所能選擇的生存方法僅此而已。所謂的性終歸是表演，跟真實私情慾大抵無相關。
更直白地說，AV女優就是一門虛構學、幻影學，她們都戴上絕對誘人的面具，完美地變身另一個人。全新的人生。全新的性。這是她們身為人類、女人的存在方式。無論是不是有別的選擇，她們終究踏上肉身之道。
而純情與色情不相違背，社會無用的詩歌與肉體實用的AV也沒有遙遠的距離。我更偏向於這麼想：低俗與高雅都可以無差別對待，才是文學之心。這八十一首是帶著祝福的，希望她們能夠沒有女優生涯創傷症候群，可以回復到身為一個人，無論是獨自生活或與人相戀，都不曾喪失作為人的資格與信念。也因此，如是寫作可以說是純情的，純粹情感式穿透那些艷麗絕倫的性表層，抵達背面的黑暗宇宙。
伊塔羅．卡爾維諾寫：「……作家的任務就是做他能力所及之事：對文學創作者而言就是描述、呈現、虛構。……我花了一些時間才了解意圖並不重要，那得以實現的才重要。於是這份文學工作變成研究自己、理解我是誰的工作。」
《完全主觀：AV純情詩》確是如此，最後它變成一個研究、理解自己是誰的文學工作。這是為我自己而寫的一本主觀之書。但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有更多人可以同理共情別人的黑暗，而不總是採取墮落卑賤的觀點。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有那樣的幸運選擇自己真心認同的工作與人生。當我們回歸到人心、回轉到人性，或許能夠停止妄自評斷所造成的後續傷痛。
另外也補充說明，詩集裡的八十一位女優，全然是我個人主觀的抉擇，大多數是基於其姓名帶來的視覺意象衝擊。日本AV女優退役再復出或換經紀公司，往往必須更姓換名，如河北彩花現為河北彩伽，歌野心如今是淺野心，宇野美玲原為東雲美玲，兒玉七海初出道是小倉七海，楓可憐一度剪髮改名為田中檸檬，後來變回楓可憐，也見過有人譯楓花戀，美咲環奈則更多人喚美咲佳奈。我選為詩名的是，更能夠引發我詩意之想像的姓名。當然裡面也不乏某些代表性人物，譬如九〇年代橫空出世的川島和津實，以及寫作頗獲肯定的紗倉真菜、鈴木涼美（佐藤琉璃）等。
這本詩集的出版，十分感謝財團法人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及該期評審們給予的創作補助，從一個腦中的概念具體化成完整的詩集，這是極佳的助力。更要謝謝一人出版社總編輯劉霽願意出版這本詩集，且讓我擁有最大的自由，能夠呈現此一作品的原貌。詩生活店長陸穎魚除擔任編輯，盡展行銷之能手，且為書封、內頁攝影帶來最合宜於詩集精神的影像作品，華麗張狂且暗處幽深的攝影，採用了多重疊合的技法，一方面既是詩歌可以更進入世界複雜之處的顯像，另一方面也具備性愛交媾與色彩的意涵，同時更符合日本AV實體光碟封裝常見的女體相片交疊的處理。尤其是花、花瓶和雨傘等物體的近距攝影，無不是性器的隱喻，十分出色。也謝謝設計師陳怡廷將爆滿的概念，清晰地呈現在書封上。這是一個教我喜愛的團隊合作。
而每一本書的完成，總是由於夢媧。妳的支持與理解，始終是我不在創作與生活之間崩塌的主因。謝謝妳願意忍受我逍遙馳騁於各種素材裡，始終不驚不擾，成為我的砥柱。
瑪格麗特．愛特伍在《與死者協商》裡，借用了艾莉絲．孟若的小說《妳以為妳是誰？》論述作家定位與自知之明：「妳不能因為自己會背詩，就沾沾自喜以為自己比別人強。妳以為妳是誰？」
我沒有以為自己是誰，也不會因寫詩就覺得強大。實際上，寫作者的身分並未給我的人生帶來成功與閃耀，反倒是顯露出更多的破綻與失敗。我的本體是一個普通人，我的作者化身也仍然是一個普通人。所以，我的想法很簡單：沒有夢媧，我誰都不是。謝謝妳讓我知曉身為普通人的可貴之處。更謝謝妳全部的愛，讓我得以是我。
嘖嘖，一人出版社「暴烈x溫柔x純真x情色」雙詩集預購：
祝暢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