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動物般的神──閱讀喵球《四歲》〉
沈眠
在承接悲傷、痛苦且轉換成鋒利型幽默的《要不我不要》(二〇一一年),假跛豪之名發行而實體書以裝訂錯亂設計、內容描繪諸多缺損錯誤去講述詩歌的不正確詩豪之道的《跛豪》(二〇一七年),仿手機型態、暗諷網路詩歌社群暨手寫詩風氣的《手稿》(二〇一七年)之後,沉寂數年之久,歷經結婚生子的喵球,帶來了第四本詩集《四歲》(二〇二三年),詩集名、繪圖為他的小孩真真所寫。
首先,我想到的是這個四歲是指喵球孩子四歲,還是喵球本人的四歲,抑或是喵球詩歌的四歲?當然,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全要!《四歲》在我看來以上皆是。也就是說,喵球在孩子四歲時,他也才四歲,作為父親新生體的四歲,以及回到了(或說連接)他幼年時的四歲。同時,詩歌寫作型態也在孩子出生後,迎來另一質性豹變,如他自陳的:「口語、存整體去佳句的均質化,只應用到基本語法的直述句,這些看起來不怎麼厲害的東西,逐漸構成了我這個中年人。」
直述句:最素樸與最基本的,讓詩歌回到語言,沒有過多的雕琢粉飾──如零雨《女兒》(二〇二二年),羅智成故事雲系列《迷宮書店》(二〇一六年)、《問津:時間的支流》(二〇二〇年),阿廖《尋歡記》(二〇一六年),香港詩人飲江《於是你沿街看節日的燈飾》(一九九七年)和淮遠《特種乘客》(二〇二〇年),乃至於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Annie Ernaux)的「平白書寫」。我以為,喵球想要試著達到的是,詩歌有沒有可能就是語言的本身,而非加工的語言?
在《手稿》時,喵球便已開啟如此探尋,但當時也許更是基於對抗現代詩追逐佳句的慾望,而如今孩子的語言或者開啟了他對詩歌必須反璞歸真的念想,因此《四歲》裡的詩作,一首首都平鋪直述,哀傷純淨,夾帶黑暗之光。
如〈為父〉:「你的世界正在展開╱而我的世界展開至此╱已經沒有多少安靜的地方了……當你哭泣的時候╱我才確定自己有時╱是個溫柔的人」、〈來處〉:「有人說要了解什麼╱最好是不抱希望地愛他╱但他們都沒說到╱要花多久╱才能了解世界……你要學會相信╱將你抱起的人╱再學會懷疑╱想將你抱起的人╱要學會語言╱學會住在語言裡的爸爸╱並忘記爸爸的語言╱所無法抵達的事」、〈內在小孩〉:「孩子的心裡╱還沒有自己的掉落……他還只是個孩子╱他所記得的╱是萬物巨大的樣子」等。
過去的喵球像是要從黑暗裡挖出內臟,誠實的凝視、絕對的逼近,屈服於人生無可救藥,但卻要發出巨大的尖銳的笑聲,去驗證自己身為一人類的現實。小孩的出現,讓他多了一份溫柔,即便是冷冽之中散發的微溫,像冬日,與其說是溫煦的,還不如講只是近似於一份盼望──那是想要擁抱希望所產生的溫度。所以他在〈破曉〉寫:「他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你剖開黑暗的肚腹╱掉出一串串光明╱你看見黑暗╱也露出痛苦的表情」、〈斷尾〉:「黑暗總是這樣╱就破了」。
作為父母,從身體感官到心智結構都會有許多層次的演化,而最教人驚奇的是,每一個小孩都像是原始的詩人,對語言的運用,自然而然熠熠發光,比如前幾天我女兒對我指出了一個詩的發生:「每一顆星星上都住著一個神」。我很喜歡喵球在〈代跋 四歲〉寫的:「小孩學會了運用語言思索、定型世界,此後他身上的小動物只會越來越小,直到連他自己都遺忘。直到他的小孩讓他想起,曾經彰顯於他身上的,小動物般的神。」而詩人的可能性,也就在於喚醒那個曾經我們都擁有過的自身之神吧。
刊載於《吹鼓吹詩論壇五十六號:壞詩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