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武俠】:〈俠之罪,惡之始──閱讀東南《任俠行》〉
沈默
先從日本電影《超時空武士》說起,一個從古代穿越到現代的日本武士,因緣際會成為武士臨演,最終擔任時代劇的主要角色(擔任反派),和另一位幕末時不同陣營的穿越武士(飾演正派主角),在電影中簽下生死約要真刀對決,造成電影界轟動。縱然雙方能夠在現代重新理解對方,惺惺相惜,但仍有自己的信念要貫徹。他們堅守武士道精神,認定武士大有價值,武士是能夠對天下和平帶來終極幸福的一族,分出勝負是對他們所背負時代的必要之路,也是決定他們究竟是古代武士,抑或時代劇演員的分界點。
我極喜歡裡面環環相扣的逝別之心。一個舊時代武士,來到一個連時代劇(承繼武士道精神)都在過時的年代。雙重哀悼。《超時空武士》既是寫給時代劇的情書,同時又兼具輓歌的性質。
凋零的武俠又何嘗不是如此啊,日本武士也早逝去,宣告騎士小說已死的《堂吉軻德》,幾乎不再還魂的西部牛仔片亦零散──所有的英雄都會死去,而所有的英雄類型也都將消亡。
最後。這兩個字,總是攜帶某種清明的意念,對我來說,具有送行的精緻感受。我在〈最後的拳法師〉(收錄於《歡迎光臨錫爾帕夏車站:2021多向文本小說協作計畫》)寫了一個拳法大師不得不面對自身奮鬥過的時代之終結,即是其拳技被譽為爆炸的藝術,但愈來愈發達的超科技,包含機械與肉體足以共融,人類幾乎已達不死不滅之境,拳法又有何用呢?甚至他在年歲已大的狀態,拳法修為再高,亦抵擋不了肉身衰敗之必然,與時代、自身的告別,終究不可逆。屠龍之技的終點。
《超時空武士》兩位真武士假演員在實刀大決戰後,終於盡卸前世恩怨,確認己身以作為現代人──這一段也變成所拍攝武士電影的絕妙結尾,虛實交錯得迷人──後,他們談論也許時代劇與武士終將消解,但,「今天還不到那一天。」
今天還不到那一天。多麼鏗鏘有勁的信念。也許,終結的那一天遲早就是會來到,但今天還不是。今天,他們仍舊堅持武士的技藝,全力守護時代劇之魂。就是今天,今天,還不是最後的一天。
香港作家東南的《任俠行》,隱隱指向武俠之亡──他累牘地從上一代俠客細述至次代俠客的恩怨,重點在於俠之定義的拆解與再思考,如:「『你們自覺行俠仗義,南海河賊死不足惜……』韓非劍指倒在地下那死不瞑目的農婦,道:『在他們眼裡,河賊卻是俠,我們才是賊眾。』」、「五百多條人名斷送我們手上,我們當真是俠?還是只是另外一幫惡賊而已?」、「之後有了點錢,成立了九龍幫,卻輪到九弟不行了,這下可好,九龍幫也經營不善,他趙家的家業也經營不善,咱們兄弟倆莫非要窮得餓死?你們說諷刺不諷刺,這廣陽城是我們用性命救回來的,我們卻從來沒有在這裡賺取過什麼利益。……當年嫉惡如仇的鐵手追命,竟為了生活最後做上了這些勾當,你們或許說我不仁,可是在我困難的時候,廣陽的人又為我做過些什麼?」
《任俠行》主人翁歐陽昭所用之劍法,傳承自其師彼岸大師。彼岸在早年所用劍法名為伏魔劍法,而後變易為眾生劍法──從伏魔到眾生,恰恰是俠之溫柔轉化。而以伏魔劍法入魔的韓非(也是彼岸之徒)之非,在於為眾生(被九俠所殺的河賊與支持河賊的農民)出一口惡氣,於是遍尋當年所謂九俠,殺了個精光,包含師父彼岸大師,要他們為五百條人命贖罪。
俠客是做壞事的好人,還是做好事的壞人呢?東南以看似反派的河賊與大鬼小鬼完成救人義舉,而高張正義旗幟的九俠卻憑己身立場愛惡,行了濫殺無辜之舉,如此連篇敘事,要逼近的地方,無非是俠客本質之探問。金庸武俠《俠客行》、《笑傲江湖》,抑或溫瑞安武俠《說英雄,誰是英雄》、《四大名捕》等系列,對此就有許多精采的闡述。東南走在武俠優異傳統上,持續問出自己的聲音:「曾幾何時,自己也是如此滿腔熱血?/何時開始,自己完全背棄了堅守的俠道?」、「我終究,不認同你的俠。」
俠道與武士道、騎士道殊途同歸,都是為了人類良善優美的那一面而存在,但實際上做到卻可能是反面,造成更多爭端、征戰與殺戮。如同愛既是創造,也是毀滅,愛能夠創造戀人們最好的模樣,同時也能在崩壞時竭盡所能展露全然的惡意、醜陋與瘋狂──新聞媒體不都如此上演著一則又一責的愛情現形記嗎?荒謬、無意義,卻是真實的人間。
張北海在《俠隱》這麼寫:「……以前的王法再不是東西,還容得下我們,還尊稱我們是俠義道,可是現在,法律取代了正義,第一個給淘汰的就是我們。」、「要是你們那個俠義江湖,你們那個武林世界,跟我們這個世間江湖,我們這個凡人世界……要是有一天這兩個世界碰到了一塊兒,你又怎麼辦?」、「俠?還有可能嗎?」
武俠價值的現代化,始終是最要命的難題。在武俠小說傳統裡,俠是中心之人,但去至《俠隱》書中民國時期,江湖人無非是邊緣之人──武俠的非法性,無從安頓。張北海一句俠還有可能嗎,道破天機,直接想要送終武俠。武俠還有可能嗎?武俠的可能在哪裡呢?如果守著原先傳統形式死命不放,不直搗黃龍地思索武俠作為一門技藝的所有可能性,武俠的未來怎麼可能?難道武俠也要類如《超時空武士》(是將黃易《尋秦記》倒反嗎),粉墨登場一番,化身為武打龍套,為俠道續命?
大散文家唐諾很常引用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Socrates)的這段話:「……在我還沒真正認識我自己之前,花時間去研究不相干的事物,對我來說是很荒謬的,……我自己身為一個人,究竟是比百頭巨人更複雜更狂暴的一種怪物?還是更溫柔更單純的生物?」(見於《星光流轉的夜:我的讀者之書1》、《星光流轉的夜:我的讀者之書 2》)
怪物與生物。當然了,今時今日,我們會明瞭,溫柔其實並不單純,反而是人類極其複雜的內在世界機制,也會理解人類比巨人更像狂暴怪物。但蘇格拉底這些自省,無疑該是身為人一生都該當背負起來的自我疑問。
東南在《任俠行》的尾聲,讓歐陽昭大開殺戒,而後從捕快手中取手鐐,銬住自己。「俠者有罪,不是麼?」、「確實有罪,卻應無悔。」俠犯禁非法,但俠之所以為俠,就在於承擔起法的責任。顯然這是東南該階段找出來的結論。
復仇是一種正義,還是一種罪?罪是屬於道德範圍,還是法律範圍?罪是人應該、可能可以剔除的部分嗎?一個承認自己有罪的俠客,還是俠客?如香港電影《風暴》(劉德華最好的演出之一),一個極度渴求正義的警察,為了逮捕罪大惡極犯人,用盡機巧,罔顧程序,最後得到是爆凹大半的香港街道,警察同伴與市民受到波及,最終他認識到自己造成的破壞,頹唐認罪。正義原來可以造成更恐怖的全面性傷害。
唯我更好奇的是,認罪以後的俠客還能相信自己嗎?還能執劍?還能相信擠身那充沛的武力(殺傷力)?武要往哪裡收覆呢?俠有終點可以抵達?甄子丹主演的《一個人的武林》,處理誤殺罪之武林高手經過協商出獄追捕執迷於武藝的連續殺人犯高手,這是非法對上非法──非法是現代體制的罪,但未必是惡。俠的體制外特質,在此被短暫地收合進體制。這當然是簡化,也是幻夢。但至少說出俠的精神在於阻絕暴力連鎖。
武的去處在於收服暴力的自覺。俠的信念在於細思正義的渴望。
我在〈迎向靈光逝去的武林:讀張北海《俠隱》〉裡寫:「金庸寫《鹿鼎記》寫韋小寶,是英雄俠客的戲謔嘲弄,根骨是反武俠。而《俠隱》更絕,它臨近了無武俠,……《俠隱》不但是北平的鎮魂歌,更是武俠的鎮魂歌。此其後,無有靈光的武俠還能去哪裡呢?《俠隱》不啻於是對武俠的最後招魂,最後的輓歌。一如《末代武士》(The Last Samurai)裡沉浸騎士榮光、但厭倦現代戰爭的美國軍官,最終在日本迷上武士道精神,找到生存意義,但什麼也挽回不了,世界依舊無情地朝著武士道滅亡的那一邊奔去。」
幸好,張北海、金庸等不是過著爛到極致殘破人生的現代小說之祖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所以他們沒寫出終結武俠的武俠小說,一如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是的,今天還不到那一天。今天還不是最後一天。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八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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