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12 12:00:00沈默

〈悲壯於完成,蒼涼於啟示──閱讀野夫《孤島》〉

         沈默

在各種角色輪番上演、彷若《人間喜劇》小型搬演舞台的文革群像小說《國鎮》後,野夫花費數年時光以人物吳群恩、水岸茵其後人生,發演成後文革故事─在歷史背景、社會事件、共黨暴力、疫情時期的紀實性中,全力虛構談雲和岫的七日情慾,甚而直逼一九八九年六四天安門事件那個以肉身攔阻坦克進襲學生的坦克人之身世。

顯然,野夫是一名絕不遺忘的人,持續以創作對抗被政權強力封印的諸種禁忌,毫不客氣地在《孤島》挺入各種政治事件的描述,如馬克思主義研究小組、《青年論壇》、八九學潮、黃雀行動、民主黨運動、天安門母親運動等,陳述文革後中國六十年來的大歷史,彷若領域展開,讓讀者栽入充滿監控、暴力與殺戮的極權現場。

《孤島》的最大特點是寫兩名陌生男女在狗孤島(Koh Kood,又譯:狗骨島、閣骨島),如野犬相歡、歷經創世紀的愛之七日,濃密的情慾噴發,類如《廣島之戀》、《麥迪遜之橋》、《愛在三部曲》、《首映夜》、《戰慄遊戲》,專注地處理兩名角色的互動,盡是夢幻綺麗的愛慾描繪,沒有任何情侶之間必有的不合與爭論,就是兩個心靈直直的相撞了,且企圖以小情小愛見證大國大史。

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寫:「……我甚至只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裏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

野夫把大事件跟小事情混在一塊寫成《孤島》,看似是五十歲的談雲、四十歲的岫兩位中生代的愛情故事,骨子裡實則塞滿老一輩中國知識分子的自覺、反抗之血路,書中多有直言:「這個政黨和體制,本身才是最大也最邪惡的病毒。」、「他一直逆行於此荒誕年代,一直九死一生地救贖著自己。」、「我們這一代,一定要給孩子留下一個再沒有恐怖的國家。」、「這個國家還是正常的人間嗎?」

每一句都是破釜沉舟的淋漓醒悟,都是再也沒有明天只能全力洩漏邪惡機密的勇決之心。很難不聯想米蘭.昆德拉在〈文學與小國─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大會演說─〉所言:「只活在沒有脈絡的當下、無視歷史的連續性、缺乏文化的人們,可以把自己的祖國變成一個沒有歷史、沒有記憶、沒有回聲、沒有任何美好事物的沙漠。」

野夫多年來始終堅守將歷史、記憶、回聲和美好事物,悉數留存於創作中。《孤島》開卷就是小說的尾聲,寫二〇三〇年已老的談雲進入幻想中,在空無一人講臺激情講述共和國的大好未來,這是一種對理想、尊嚴與自由的矢志不改。

張愛玲自評她寫的都是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野夫的悲壯人生與愛情在《孤島》裡完成了,驗證著半世紀以來中國人在邪靈惡世的苦痛掙扎,同時也是啟示錄,演示出知識分子在強權之下無可奈何的滄桑感,負荷時代的層層重壓,獨自凋零衰老之景。唯這樣就已經足夠英雄了。

 

 

刊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2024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