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17 17:00:00沈默

〈把火傳下去吧!──記《尋隱劍》新書分享會對談〉

(照片提供:聯合文學出版社)

         沈默

因聯合文學出版社編輯林劭璜的邀請,我作為對談人,出席了伍軒宏《尋隱劍》的新書分享會,座談由聯合文學周昭翡總編輯擔任主持人。此文即由當日我的講述內容變生而成。

 

一:武打的低限主義

我分三個部分談《尋隱劍》。首先是武功發想還有打鬥場面,《尋隱劍》並不狂熱激爽,整體比較接近寫實主義,在人類肢體動作可以達到的合理範圍內,進行局部性的戰鬥描繪。至於林德宇試著用花島的阿常師古劍創自己的劍雨飄花劍法,真正有用到的是破鐔式、投懷送抱,基本上不是奇功異法,沒有《七龍珠》變身超級賽亞人或《航海王》幾檔幾檔那樣的開大絕,比較接近《JoJo的奇妙冒險》、《獵人》那種善用自己的優勢、抓緊對方的缺點、有法就有破的思維。

書中幾場戰鬥,詳細呈現的是赤山盟之戰、三明書院之戰、澄王府蘇芳之戰、鎮海墳場之戰,有效地呈現出生死凶險感,其他如嵩溪橋大戰則是輕輕帶過,還有最後尾聲到松淨寺候敵,根本什麼都沒有發生──這真是再好不過了。

武俠小說關於武學的設計、想像有好幾種:第一種是神怪武打,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其實就延續著《西遊記》、《封神演義》等的脈絡發展而出,到了黃易《破碎虛空》、《覆雨翻雲》、《尋秦記》以後,二十一世紀又再有了另一波玄武(玄幻武俠)、仙俠、修真、穿越小說興起,如烽火戲諸侯《雪中悍刀行》、《劍來》,主要是人像神一樣飛天遁地、御劍凌虛、千里取命,簡直無所不能,和西方超能力英雄其實是近似的;第二種是寫實武打,如慕容無言《楊無敵》、《大天津》,具有現實基礎武術,盡可能不寫虛,像張徹的《獨臂刀》、徐浩峰的《師父》之類的電影也都是這個路線,或者李安《臥虎藏龍》裡的俞秀蓮,飛簷走壁之餘,也得顧及費力的合理性;第三種是浪漫武打,或說狂飆武打、激爽武打亦可,也就是將打鬥或暴力全力營造成爽度爆錶、激素爆棚的場景,比如柳殘陽《天佛掌》的戰鬥就有華麗且血腥的意味,與好萊塢當道的暴力爽片相仿;第四種是寫意武打,把武打變得概念化、藝術化、美學化,如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溫瑞安《將軍劍》、徐皓峰《道士下山》等小說,還有胡金銓電影《龍門客棧》和《俠女》、徐克的《黃飛鴻》系列,也都是盡可能把戰鬥變成藝術境界的表現。

第五種是詩意武打,我的武俠作品就滿強調這件事,也就是武學必須是隱喻,自帶詩意,每個人物的兵器與招式都是個性和命運的闡述,甚至隱密地扣合整個江湖的結構,比如《劍如時光》的寰宇無盡藏劍勢就是文學演化的隱喻。

此外,金庸《笑傲江湖》裡獨孤九劍的個體孤獨清醒對應辟邪劍法的群體瘋狂著魔,黃易《覆雨翻雲》以道心種魔大法直探男女性愛極境,抑或徐克電影《七劍》裡七劍之首楚昭南拿的是鋒芒畢露的由龍劍,他的個性強烈勇猛,主攻,老二楊雲驄則是一把醜劍青干劍,性格是謙和的,行事穩重,主要採守勢,還有武元英的天瀑劍是雙頭劍,性質是平衡,但也是失衡,劍刃可忽左忽右能上能下,也都是帶著暗喻的武俠設計。

這五種武打型態當然不是完全分隔、獨立,有些時候是會重疊的,比如獨孤九劍既是看破敵人招式破綻的寫意概念,但也有隱喻慢速孤獨體與狂飆群體的詩意性,抑或黃易《破碎虛空》寫了《戰神圖錄》最後境界是「破碎虛空」──當傳鷹於千萬軍馬中刀殺蒙古軍元帥思漢飛,騎著白馬飛崖凌空渡虛,畫面上是神怪之境,但也有天人合一的哲學概念,更不用說輕的極致詩意想像。或者該這麼定義:詩意武打是前四種武打的終極境界。

《尋隱劍》是寫實武打路線,甚至可以說是武打的低限主義,用最簡約的篇幅,冷靜陌異的筆法,去呈現生死交鋒的場景,這樣的設計當然也就有一定程度的寫意,表明了伍軒宏對技藝的看法。單就武打描述來說,《尋隱劍》便是一本非典型武俠,著墨在武學的普通性、現實感,而不是攀到武學的極限那一邊去。「難道神功絕學,不是從基本功夫演變出來的嗎?」德宇的這個想法,大抵也是伍軒宏的真心實感。

且書中主角林德宇身為一個局外人,來自孤島,至花島學藝,又輾轉到帝國闖蕩生活,成為聚英鏢行的鏢客。他用的刀是花島阿常師鑄的古刀,是一把像劍的刀,筆直、單刃,被稱為沒有用的刀──德宇從在刀劍不分的花島武藝基礎變化出自己的劍法。我想這裡面就有了隱喻的成分,顯示出《尋隱劍》既是武俠又是嚴肅文學的混種性。

而尋找隱密事物,且將無用化成有用,正是文學的獨到功夫。整部《尋隱劍》也是那樣的刀,伍軒宏的寫法也像是武俠局外人,乍看是格格不入,到哪裡都不是家。然則,正是如此異鄉感,能夠為武俠小說帶來更有深度的變化。

 

二:非救世狂、武道狂的普通人

其次,我想談談這本書的俠客精神。很多人在談武俠時,會恪守俠客的傳統準則,將救世道德倫理放到最高,好像世界的毀滅與重生單單靠一個或一群俠士就能狂瀾力挽。至今,仍少有願意重新檢視俠的定義,目前我看到的論述也大多集中在這個區塊,不成俠就不能活也如。可是俠究竟是什麼呢?要做到何種程度,才能算是俠客呢?或者更重要的是,這世間還需要俠客嗎?而俠客是單一化的絕對標準嗎?

我的個人觀點:俠是夾縫裡的人。人如何在狂暴複雜的世界求生存,如何在道德難題裡深化與追索,做出人性的抉擇,不武斷自居正確,才是當代之俠可能的路徑。這也就是說,俠不是一種精神與高度,也不是某種固定的標準,不是非得要救了多少人、滅了多少奸邪的人才是俠。俠可以是一個人艱難過活的生命樣貌,不傷害他人也不傷害自己的活下來,抑或理解心中的邪惡,有效地控制,不讓惡意往外潰堤,便足以稱之為俠。

《尋隱劍》在俠的面貌上回到人的基礎去書寫,德宇不是超凡俠客,他沒有把天下攬在自己身上,他只是一個小人物,江湖鏢客,謹守把鏢件安然送到的行規,奮力完成己任,一如當代所有必需好好工作維生的你我。除此外,他的生活就是練武、保養兵器,和心慕的女子小珪一起過日子,包含兩個人如何赤裸貪歡,但守住最後底線不進入體內,確保女子日後與他人成親不會遇慘被羞辱──那種盡情探索、情慾賁張卻不可得其門而入,讀的時候很有畫面,幾乎與桂正和漫畫《M》重疊成體。

而單單是這個願意尊重女性、並沒有因為自己情慾難耐就侵入女體的行為,不正正是俠嗎!這也是一輩子都在理解、對抗、處理情慾的男人們最難做到的事。俠從來都不該只是熱血衝腦之事,俠更是充滿理性的價值判斷與信念堅守。

伍軒宏寫出德宇的內在心靈,敘事中充滿生活的細節,如與小珪在瓔珞寺的安居結夏、澄王府的度日等,德宇不是救世狂,也不是武道狂,就是一個普通人。可是普通人做自己堅信的原則,即便動搖而最終仍舊沒有退讓,難道不是俠客嗎?

先前看了德國導演文.溫德斯的日本電影《我的完美日常》,看役所廣司飾演的清潔人員,也是一名普通人,日復一日地工作過活,喜歡看天空、植物、讀書、以底片相機拍照、聽卡帶音樂,生活看起來極其單調、貧乏,在我眼中卻有豐滿富饒的感覺,彷彿他已經擁有整個世界,動人得不得了。他的清潔動作也就有兩種意義,一個是去除髒汙,另一個是珍藏美好事物。即便對外界來說,他像是一個不存在的人,但他深切地存在於自身,美好無與倫比。

雷.布萊伯利《華氏451度》寫著:「你在這張紙上每平方吋所記錄的生命細節也就愈真實,你也會變得更『文學』。總之,那是我的定義。述說細節,鮮明的細節。好作家經常觸碰到生命,二流作家只是很快摸上一把,爛作家則會強暴生命,並將之留待蒼蠅享用。」伍軒宏認真地推進到德宇的生命細節,也就讓武俠人物變得更真實、更文學了。

 

三:公路電影式的武俠

《尋隱劍》第三個特質之處在於帝國壯遊,像是一部公路電影。十多年前,姚霆的《燕青捕》就有這樣的嘗試,讓一個浪蕩子在被押解上京的過程蛻化,變成敢對抗不公義之事的勇猛之人。《尋隱劍》做得更隱微一點,在伍軒宏儉省的文字運用下,慢慢地錘鍊出德宇幾種階段的行動,從護鏢(佛像)到尋鏢(百手書生)、救鏢(洪生)、護書(背下百手書生所有文章的阿嘉瑪)到最後的護人(讓不願再背書的阿嘉瑪獲得自由),這是從被動到主動的變化,自主自覺的意識由此而生。

我也想要這麼定義:一個人走向了自覺之路,願意溫柔地守護他者,而不是執著於變強、成為天下第一、爭霸江湖,這才應該是二十一世紀俠的新精神。俠在當代更適合從外放(外部體制的認可)轉向於內斂(內在的自我價值)。

關於公路電影,我另外想到了戈馬克.麥卡錫的《長路》,這是一本非典型末日小說,如同非典俠武俠的《尋隱劍》。非典型是好的,對帶著可能性關注與思考的人來說,無疑是全新的刺激。非典型意味著必須去除既有或常見的公式,找到一條無人通行的險路,走出且顯露全新的風貌。法蘭克.米勒的漫畫《黑暗騎士歸來》、陶德.菲力普斯的電影《小丑:雙重瘋狂》也都是在漫畫英雄演化的路上,帶入真實世界的新意,也帶來無可逃遁的現實性終結。

《長路》細訴男人帶著男孩,在末日大陸裡持續往南走,途中數度遇險,但大多是糧食飲水用盡的危困,最後走到了海,一切仍然是絕望的,染病的父親最終也死去了,獨留男孩,必須繼續活下去。裡面沒有喪屍,沒有超能力,更沒有什麼大規模惡戰,有的就只是吃人的人,以及想辦法在匱乏的現實中存活的人。那個爸爸也幾乎沒有救什麼人,只專注守護他在末日世界誕生的兒子(妻子則是受不了絕望早已選擇自盡)。麥卡錫把倖存者的身心細節寫得動人難忍啊。

我很喜歡那對父子在《長路》書中不斷重複的一句話:「因為我們要把火傳下去。」因為我們要把火傳下去。我們要把火傳下去。要把火傳下去。我幾乎要因為這句話而涕淚。

那也是我寫武俠的衷心所盼:把劍傳下去!

《尋隱劍》也是這樣子的了,不但讓普通人物著追尋個己生命裡隱藏起來的意志,使之意清識明,更是在滅佛令時代辯證著佛的樣貌,轉化多種佛典故事,且捍衛書籍文學的價值,即便如百手書生這樣的著書人被斷手、囚禁,但他寫下來的內容,有許多人願意傾盡力量守護,被好好地保存,不會真正的消失無蹤──文化也就這樣綿延不斷地生長了。

《華氏451度》裡面有一段教我動容的描述:「……我們大多數人都無法四處奔波、與眾人交談、認識世界上所有城市,我們沒有時間、金錢,也沒有那麼多朋友。蒙塔格,你所要尋找的東西就在這世界上,但是對一個普通人來說,要想見識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九,唯一方法就在書本裡。不要求保證,也不要期待光靠一樣東西便能得救,或是仰賴某個人、一台機器、一座圖書館。自己想辦法救自己吧,縱使不幸溺斃,至少死的時候還知道自己正往岸邊游去。」

我殷切地相信,這些都是火正在傳下去的證據!

 

 

(照片提供:聯合文學出版社)

刊載於《武俠故事》第二六三期:https://vocus.cc/article/67341638fd8978000196f1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