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響滿山寂默
敲響滿山寂默
鐘聲如霧,瀰漫了整片山林。
我就這樣朝著鐘聲走去。
今晨的天氣不算清朗,反倒有些入冬之後的蕭索清冷,我從景興路的登山口邁開腳步,一邊回想著上回於此入山是何時呢?大約有三十餘年吧?清早的街道蠢然欲動,似乎只待破曉之後就能瞬息揭開繁華匆忙的都會日常。而我一頭鑽入了山林步道之中,只專注地俯視著自己的腳步,調息呼吸,沿著緩坡靜默地前行。
暴走無久力哩。這倒是讓我想到了小說〈那山那人那狗〉的情節——老郵員準備交卸自己山行遞郵的工作給兒子,帶領著他開啟了第一趟卻是自己最後一趟的工作行程。年輕人猛躁,三步兩步趕在前面探路,做父親的憑著自己的見識與經驗提醒他:暴食無好味,暴走無久力哩。
仙跡岩不過144公尺,當然算不上什麼崇山峻嶺,奈何我雖然保持著運動習慣卻久未登山,似乎一時之間還不習慣上坡的路段。其實更要緊的是,我知道自已的體能一下子就能夠適應山勢的曲折,卻很難撫熨急躁的心情,好像總習慣把日常的所有行程當作某種任務,只求趕快完成,而忽略了享受過程的滋味。
此番上山,為了就是練習調伏自心,一步一步緩緩地安頓自己。一個人上山,貪求的是寧靜,是自在,是不必回應他人的期待而故作各種言說與姿態。在山林之中,有樹,有花,有枯枝與落葉,當然還有自己拾級而上的喘息,及悠遠清敻的鐘聲。
是啊,哪來的這晨鐘?一聲接著一聲,不疾不徐,在鐘杵與大鐘撞擊的那一刻,鐘聲在產生的瞬間形成了重拍以為節度,當聲響朝四面八方佈去,泛鐘若海若波,漫漫漶漶一層又一層浸染整座山林。緣著聲響而行,腳不停,只是就著小徑曲折高低,竟覺得莊嚴肅穆的鐘聲忽遠似近,大約才幾步的路程,卻彷彿整個人穿透了厚重的聲響,將鐘聲拋到了來時的腳印上。就正在瞬間恍神驚疑之際,風景隨著凹凸的山徑盤旋後退,鐘聲卻不讓人覺得愈來愈遠,動痛動痛動痛,這道道的聲浪誘引著體內的能量與之相應同同,讓層層斑駁的靈魂,重重受傷而又反覆痂沈的病痾,動動蕩蕩也空空洞洞,又有了活過來的可能。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第一次讀到這個詞是在高中的國文課上,老師講解《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猶記高一的國文老師蕭思聖先生,上課時常別有妙解。他與一般的國文老師不同 ,其他的國文老師對於考試配分比重較輕的文化基本教材,往往聊備一格,快速帶過。而蕭老師則是把國文課本與文化基本教材的比重顛倒了過來,課文將得快,論語卻是字斟句酌地闡發。
玄哪!這一則,玄哪。老師說的是《論語,子罕》中顏淵對於孔子的描摹: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玄在哪呢?老師說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這句話描寫得太過玄妙了,簡直難以理解。每當老師對於講解的課文表達了特殊的看法或加以讚賞時,總會說「玄哪」 、「妙啊」這一類的感嘆詞,當時的我才十六年歲,無論在知識與人生的體會上都太過青嫩,我當然理智上可以明白顏淵對於孔子的描寫太過於奧妙,然而蕭老師當時是怎麼詮釋的,我如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直到二○二一年,因為新冠疫情爆發,三級警戒的時期,我才利用僻居的空閒時光,完成了一篇自鳴得意的論文〈氣象與宛在〉。 我透過考察「如」字對偶成雙的意涵,對於先秦儒學典籍逐步展開分析及論述,認為孔子對於學生的教化點播,有一種非常靈動活潑的姿態,而「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一句,便是顏淵受教於孔子時,真切地感受到孔子循循善誘的用心⋯⋯。
浸沉在漫漫的鐘聲裡,我便明白自己的論述未必是真確的。縱使我理智上了解這裡有一座仙岩寺,也知道它的位置與方位。然而就在我行走山林之際,那飄忽的鐘聲縈繞周身,忽而在前,忽而在後,這不過是我個人的感受而已。唯一變化的是我與鐘聲的相對位置,鐘聲如如不變,依舊滄佈著古樸渾厚的聲波,讓淳質天然的古木花草步道上的凡俗肉身,能紛紛絜度步履,丈量這滿山的韶光馳年。
〈氣象與宛在〉投出後,得到的正反評論參差且極端。坦白說,面對否定的意見自己很難做到完全不動心。學術研究的成果,在很早的時候我就曾懷過其中的奧義及價值。當然不可否認的是,對於知識的追索而有的興味盎然,我向來是很珍惜與享受的。或許受限於稟賦,又兼之俗務纏身。自己要能夠在學術研究上真正開展或激發出什麼樣的新見,著實是場困局。只是讓我有更多的反省者,卻是在不斷宣說撰述的過程中,將表達解釋內化成了自己生活的習性,總覺得這世界應該如何如何、生活應該如何如何、人與我又該如何如何。卻沒有真正想過——這些理所當然的應該,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麼確切不移的必然性。
蘇格蘭作家娜恩‧雪柏德(Nan Shepherd)在散文集《山之生》(The Living Moutain)描繪到登山的一種奇妙經歷,若在高地迷霧中行走讓人感到恐懼的原因之一,即是感官上的領受與實際物理上的距離差異不小——某一次她站在山上遠眺,感覺對面的山好近好近,近得像是要把臉給貼了過來,作者驚奇地凝視著山,直到垂下眼才赫然發現,兩座山之間隔了一座湖泊,而且她以前就知道湖泊的存在了。在那當下再次抬望眼,身體的感受給予她的衝擊是,山依然如此貼近,近得根本夾不了一座湖泊。
或者,這是山林行中的一種神秘,何止於視覺?而是所有任何感官迷惑的體驗如此危險又魅惑。說不定企求克己復禮的顏淵,他直道而行,沒有太多的辨析與評判,只是全然地相信,義無反顧地隨著生活的道途一步一腳印地邁開。他的老師,一如懸鐘,也不過是在一止一歇之間,節奏地教誨,便足以讓回有了迷離曖昧而富詩意的意會。
山寺的暮鼓晨鐘,據說是為了提醒芸芸眾生歲月流逝的驚怖,也好反省自身修行的遲速久暫。佛法博遠,我理解的不多,切身的體悟就更少了。可就在我念念遷流,坎坷上下的此刻,我才明白一切的聲音都得有著虛空的器室才能鼓動生發。於那寂然的玄漥內,於此聲與彼聲相續的間隔縫隙中,必有留白才能真正容納向四處漪散的泛音。也才能夠真正暢悟節奏的形構。這樣的空白於此山林,並不是全然地槁默;於我亦非完全地退藏。或者正該暫且將過度熱切的用世之心先放一放,卻顧所來徑,在蒼茫稀微的小道上,不叩不鳴,君子如響矣。
我就這樣朝著山走去,鐘聲之後的滿山靜默,若存若亡。
——2024年1月2日,於臺北市立圖書館北投分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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