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女子圖鑑]西湖主
1
颼的一聲響,天上的飛雁應聲而落,一個紫衣女子匆匆躍下馬,拾起中箭的雁鳥,高高舉起,歡呼道:「公主又射下一隻雁了!」
馬嘶聲中,一匹白色駿馬飛奔而至,馬上一個額繫紅絲巾、腰纏綠錦帶的粉衫女子伸手接過落雁,笑道:「今日箭無虛發,真是暢快!」
紫衣女子左右張望一番,附在粉衫女子耳邊說道:「公主,有人偷窺。」
「我知道。」公主低聲囑咐道:「妳就當沒看見,我自有分寸。」
不一會兒,一群身著紫衣或紅衫的女子策馬紛至,嘻笑道:「公主箭法神妙,我等自愧弗如!」
「大家辛苦了!咱們這就回去歇息吧!」公主手執馬鞭,朝著遠方的殿閣一指,回頭往草叢望了一眼,方才縱馬而行。
當年她與母親落難洞庭,幸得陳生相救,方得以逃出生天。適才見他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便想起昨日洞庭湖上颳起大風,多半是翻船落了水,才會如此狼狽。
正在猶豫是否援助陳生,以報當年救命之恩,沒想到瑞雪的腳程恁快,沒多久便返抵家門,只能把這點小心思收起來了。
「聽說公主獵到的戰利品不少呢!」馬夫牽過瑞雪,輕撫牠銀白的鬃毛,笑道:「瑞雪也辛苦了!」
「對了,長君你適才也去了首山吧?」
「那當然!公主打獵,小人怎能閒著?」
「那你有沒有在山上見到外人?」
長君歪著頭想了想,說道:「是有個書生,說是遇上大風,翻了船,差點沒了命,我看他餓得可憐,便分了一些乾糧給他。」
「你做得對。」公主嘉許道。
但聽得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停在朱色大門前,身著紫衣或紅衫的女子們紛紛下馬,又是一陣鶯聲燕語。
「還好有公主射落幾隻飛雁,不然我們今天就白跑一趟了。」
「果然我們公主真是巾幗不讓鬚眉!」
「哎,大家都來練上幾個月,就都有這種程度了啦。」公主眨了眨眼,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於是幾個紅衫女子簇擁著公主,到花園的一座亭子裡坐下,嘻笑道:「公主鞍馬勞累,還能盪鞦韆嗎?」
「哪有什麼不行的?」公主笑道。
「好呀!」只聽得銀鈴般的笑聲連響,眾女有的扶著肩膀,有的攙著胳膊,有的提著裙子,有的拿著鞋,把公主扶上了鞦韆。
公主伸展皓白如雪的手臂,腳下用力,鞦韆上的麗人便如飛燕一般,輕盈地盪入雲霄。
待得鞦韆停下,眾女扶公主下來,異口同聲道:「我們公主真是個仙人啊!」
一陣嘻嘻哈哈後,眾女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屋裡,只剩下公主和一個紫衣女子留在園中。
紫衣女子往花叢望了一眼,低聲道:「公主,好像有人摸進了我們的園子……」
她認得那人是適才在首山看見的陳弼教,約莫是迷了路才誤入園中,為顧及他的顏面,也不說破,想著他或許等會兒便出去了也說不定,便拉著阿念走了。
2
沒想到剛進房門,公主便發現丟失了一條紅色絹子,忙對阿念道:「許是盪鞦韆的時候落下了,妳快去幫我找找!」
不一會兒,阿念手裡拿著紅絹,急匆匆地奔進房來,叫道:「不好了,有人把您的絹子弄髒了!」
「什麼意思?」公主接過紅絹一瞧,只見原本素雅的絹面,竟被題了一首詩:「雅戲何人擬半仙?分明瓊女散金蓮,廣寒隊裡恐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公主低聲吟哦數次,知道作者是在稱讚自己的美貌,不由得笑道:「沒想到他也會作詩呢。」
「他?難道公主識得那人?」
「你還記得當年我和母親在洞庭遇難的事嗎?那時救了我們的人就是他。」
「原來如此!」阿念俏皮一笑,說道:「沒想到他竟是王妃娘娘和公主的救命恩人,我剛剛還嚇了他呢!」
「我說啊,你把公主最愛的手絹塗成這個樣子,恐怕要死無葬身之地了!」說著柳眉倒豎, 杏眼圓睜,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公主笑得前俯後仰,說道:「哎呀,連我都要嚇到了,他一定心驚膽顫囉!」
「這……」阿念猶豫半晌,這才說道:「他聽了我的話,雖然嚇得臉色慘白,但卻堅持詩句是他真心所作,希望我能代為求情。」
「真心……所作?」公主但覺心跳漏了一拍,忙轉過話題,說道:「可妳適才也沒幫他求情啊?」
「這個嘛,我瞧您唸了幾回詩,笑靨如花,好似欣賞他的詩才,心想他已經救了自己,就不用我來幫著說幾句話了,對吧?」
「妳這丫頭,就愛拿主子說笑!」公主紅暈上臉,推了阿念一下。
「好啦好啦,」阿念道:「看來他真是誤闖,公主您打算怎麼辦呢?」
公主向窗外一望,只見夜幕低垂,星光燦爛,便道:「這樣吧,天色已晚,讓他到外面去走山路也挺危險,不如我們給他點東西吃如何?」
於是公主把臉塗黑,扮成丫鬟的模樣,提著食盒酒壺,跟著阿念去瞧陳弼教。
陳生見到阿念,急道:「姑娘幫在下向公主說情了嗎?」
阿念笑道:「你放心吧,我們公主看了那絹子數次,倒是心平氣和。你瞧,她還讓我帶點東西給你吃呢。」
公主從食盒裡取出飯菜,陳生早已飢腸轆轆,瞬間將飯菜吃了個精光,酒也喝得一滴不剩。
「請問在下何時可以……」陳生想問能否離開,卻被公主打斷:「公子,夜已深,請您在此 稍事歇息,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兩人將陳生安頓在客房後,便回到公主的寢室。
「您為什麼留他住下啊?」阿念問道。
「我不是說了嗎?夜深了,讓他走山路也不安全,所以就讓他先住下啊。」
「真的是這樣嗎?那您又何必假扮丫鬟去瞧他啊?」
「這……」公主讓阿念一問,半晌說不出話來。原來她對陳生只有救命恩情,白日裡見到也僅是想救助他,但讀了他的詩後,卻有了不同的想法。一來是讚賞他的詩才,二來她也從詩句中窺見他對自己的傾慕,這才決定再近距離觀察他一次。
當年她與母親絕處逢生,驚魂甫定之時,對他僅有匆匆一瞥,記得大概模樣;但在見識他的詩才後,即使是蓬頭垢面,卻也覺得眉目俊朗,雙眸若星,心跳加速的同時,竟又起了留下他的念頭。
唉,我這是瘋了嗎?
「總之,我們只留他住一晚,明天就讓他走吧!」
公主拉起被子,蓋住羞紅的雙頰,卻又暗自期待著夢裡能與他相見。
3
次日一早,公主又扮成丫鬟,跟著阿念去給陳弼教送飯。
陳生一面吃著早飯,一面追問道:「究竟在下什麼時候可以離開啊?」
「你就這麼想走嗎?」公主皺眉道。
「在下家中尚有老母,殷殷盼我回鄉,恐怕不能在此久待,不知……」
「反正公主不會殺你,暫時也沒打算讓你走,你就再等一等吧!」公主拋下這句話後,便離開了客房。
到底要拿他怎麼辦呢?公主回到房裡,用被子蒙著頭,狂跳的心卻慢不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竟傳來了阿念的惶急叫聲:「公主,不好了,不好了!」
公主從被窩裡坐起身來,問道:「什麼事情這樣慌張?」
「王妃娘娘聽聞紅巾題詩的事,大為光火,著人把陳公子給綁走了!」
「真有這事?我去見見母親!」
兩人一路奔至正殿,果見王妃坐在殿上,指著被五花大綁的陳弼教,怒道:「輕薄豎子,竟敢題詩戲弄公主,你可知罪?」
「小人遭逢船難,迷途至此,得見公主玉顏,乃是真心傾慕,這才題詩詠嘆,絕無戲弄之意。」陳生朗聲說道。
「無恥之徒!」王妃怒罵聲中,身形一動,倏地站到陳生面前,正待揮掌拍落,卻被公主抓住了手。
「母妃明鑒,他是當年在洞庭湖救了我們母女的恩人啊!」公主急道。
王妃仔細看了陳生的容貌,這才相信了公主的話,忙為他解開繩索,將他拉起身來,致歉道:「對不起,竟沒發現您是我們的恩人。」
「恩人?」陳生茫然問道。
「總之,若不是您相助,我們母女早就死於非命了。適才多有失禮,請讓我們向您賠罪。」
於是王妃吩咐下人準備酒席,與公主一起向陳生敬酒,說道:「您的救命之恩,本宮常恨無以為報。既然我家沁兒蒙你題巾相愛,看來是上天所定的緣分,今夜就讓你們拜堂成親吧。」
公主聞言,登時羞不可抑,紅著臉低下了頭。
坐在床上,公主望著桌上的一對紅燭,思及與陳弼教重逢的經過,一切都像是夢境般,彷彿轉瞬就會夢醒成空。
樂聲乍起,阿念領著陳生來到新房,說道:「公主,駙馬到了。」
於是眾侍女扶著公主和陳生拜堂,一陣熱鬧之後,終於又歸於寂靜。
兩人相互攙扶著進入床帳,陳生滿臉含笑,深情地看著公主,說道:「我長年在外流浪,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只因一時來了詩興,竟玷污了您的芳巾,承蒙您諒解,免於殺身之禍,這已是幸運之至;沒想到居然還能與您結婚姻之好,這是怎麼都想不到的事啊。」
「夫君這是看輕自己了。」公主繼續說道:「我的母親是洞庭湖君之妃,也是揚子江王之女。當年我陪著她回娘家,優游洞庭之時,竟遭流箭射中。承蒙你相救,又賜刀傷藥,我們全家都非常感激,一直記在心中。」
「啊,原來有這件事嗎?」陳生思索半晌,說道:「可是我當年所救的,應該是……」
公主忙伸指按住了陳生的唇,說道:「正是你所想的那件事。我們確實不是人類。」那時母親是化作豬婆龍,而她則是銜著龍尾的小魚。
「夫君不必因為我是異類而有所疑慮,」公主說道:「我曾拜龍君為師,得到了長生不老的秘訣,願與你共享。」
「真能與妳長相廝守,那此生也不枉了。」陳生握著公主的一雙柔荑,問道:「不過,既然妳早就認出我,又無意殺我,為什麼遲遲不放我走?」
「這……」公主紅著臉道:「我本只當你是救命恩人,讀了你的詩後,便為你的詩才傾倒,想留下你,卻不能自己作主,夜裡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原來如此。」陳生將公主擁入懷中,說道:「沒想到我當年一念惻然,救下你們母女,開啟了這段緣分,如今又以一首詩,成就了我倆的姻緣,看來冥冥之中自有天數啊。」
4
一天夜裡,公主和陳弼教正在洞庭湖上泛舟賞月,忽然有艘客船駛近,一個男子立在船頭叫道:「那邊船上的是明允兄嗎?」
「夫君,是你認識的人嗎?」公主知道明允是丈夫的字,因而有此一問。
於是陳生讓船夫將船停下,邀梁子俊到自家船上一敘。
梁子俊過得船來,見到公主,便問陳生道:「敢問這位是?」
「這是我的妻子。」
公主頷首為禮後,便命婢僕們上酒菜,自己在一旁陪侍。
酒過三巡,梁子俊忍不住說道:「好酒好菜!想不到咱們十年不見,你竟富貴到如此程度?」
陳生笑道:「你難道看不起窮書生,覺得我不能發跡嗎?」
梁子俊陪著乾笑幾聲,趁著醉意看了倒酒的阿念一眼,說道:「明允公,能讓我真箇銷魂嗎?」
公主聽他言語低俗,不由得皺了皺眉。
「哎呀,子俊你醉了吧!」陳生忙道:「不過我倒可以出點錢,讓你買個美麗的小妾。」
於是陳生吩咐婢女取出一顆夜明珠,贈給梁子俊,說道:「昔年石祟以圓珠三斛買下綠珠,此珠足夠你買十個綠珠一般的美人了。」
梁子俊收下珠子,又問道:「那你打算往哪裡去?」
陳生隨口答道:「大概要往西方去吧。」
梁子俊還要再問,陳生趕緊道:「夜深了,而且我們還有事要忙,就沒辦法跟老朋友久聚了。」
陳生將梁子俊送回船去後,便命自家船伕將船駛遠,使得方圓百里之內,只餘孤船與明月相映。
「今日得見故人,夫君是否心情暢爽?」公主倚著陳生的肩膀,輕聲問道。
「怎麼會呢?他打擾了我們賞月的雅興啊。」
「那我們現在就繼續賞月吧。」公主笑道。
「不過啊,他明天回到家鄉,肯定又會看到我吧?」陳生突然說道。
「那可怎麼辦呢?我對你施了分身術,讓你在家鄉盡孝,又能在這兒陪我,要是他發現了此中蹊蹺,會不會反而害了你呢?」
「那有什麼關係?要是他問起了,我便一概否認。」陳生將公主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深情說道:「即使這世上有兩個我,我的心也永遠在妳身邊,只為妳跳動。」
良夜漫漫,一葉輕舟在湖中盪漾,天際的皎月燦星,見證著兩人永生永世的誓言。
後記
聊齋有一個篇章,就叫「西湖主」,講的是水族公主與凡人結永世之好的故事。
本來原作中和豬婆龍(王妃)一起被撈起來的的小魚是個婢女,但為了讓兩人的緣分不是只有題巾之愛,而是命中註定,我就把小魚的設定給了女主。
嘉欐跟我說,結局停留在湖上看月亮的一幕,深受觸動,因為「既永生又可分身,世間一切就如玩物一般」。
雖然小說是我寫的,但是讀者有這樣的感覺,讓我覺得很奇妙。
聊齋女子圖鑑這個系列還會不會有後續,現在我也不太敢說(也許也沒人在乎XD),但是我最近把聊齋的「瑞雲」改寫成百合小說「瑞雲飛颺」,歡迎喜歡這個系列的台友們去捧捧場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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