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8 23:30:01寶兒(芳瑜)

喧囂走過


卡車一輛輛奔馳過眼前,飛沙走石、滾滾紅塵,綿延的堤防橫阻了去路,哪來的市集?

正當我懷疑是否找錯了路,只見遠遠走來一位老婦,拖著箱子,緩緩走上斜坡,宛如電腦螢幕上的一枚游標。我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翻過堤防後,居高臨下,眼前是一座更大的橋和河流,橋下就是跳蚤市場。遠望市集裡人影密佈,一旁車流如織、聲浪如潮,彷彿失落的沙洲。

走入市集,便是一派江湖光景。帆布一張張鋪落:舊書、老唱片、古物玉石、淘汰的手機、舊五金、庫存的肥皂香水、舊衣、牛仔褲,還有自家或回收場揀來的鍋碗瓢盆、布偶玩具……更多的是A片、情趣商品。市集的尾端圍了一圈小吃:蚵仔煎、藥燉排骨、西瓜汁、蔥油餅……,如此五光十色、百味雜陳,聚集成一地喧囂。

散 步其間,聽說不乏高人擦身而過,所謂高人,是指那些有大眼 力、大學問的買家,他們多是過眼無數佳品的收藏家或老舊書商,能辨落款、察名家、鑑真假,從「垃圾」裡撿黃金。但有時我覺得看高不如看低,看那些芸芸攤 主,如何或蹲或坐,以童軍椅的高度,用低姿態求生,試探人情冷暖,特別是那些落難的老闆,以及遭逢變故的中老年上班族。

跳 蚤人,要如何不卑不亢地迎向客人挑剔、殺價的手,那不也是大學問、大修行?在這裡,老闆、博士、打工少年與遊民,平起平坐,一視同仁。聽說有落難的貴婦變 賣名牌皮包,但卻顧不來小小攤子,貨品被偷了當場轉賣;也有人原是婚紗店老闆娘,生意失敗後,重新站起,以巧手改做二手衣。無怪乎有人說:「開店做生意賺 錢是當學徒,擺一般地攤賺錢是師傅,想在跳蚤市場賺錢,則是師傅中的師傅。」於是,有人不敵變賣家當的心酸,還要承受客人無情的殺價攻勢,硬是剝去你一層 皮之後,卻得忍著露天市場下的寒風與酷暑,終於黯然離去。

在平常日的上午走入市集,生意遠不如週末熱絡,攤商們一個個氣定神閒,省去了吆喝,任我挑選、詢價,看來多是早已過盡千帆的跳蚤高人了。好比我的朋友,他在橋下賣書多年,因而結識不少朋友,得知各種書籍知識,有種介於吉普賽人和老書蟲之間的氣質。

更高的高人,在我看來,是那些「跳蚤頭」,統領著他的跳蚤王國,擺平攤位劃分的糾紛、攤商與顧客間的爭執,遊走於黑白兩道,練就一身號令龍蛇的好功夫,彷彿武俠小說裡的一幫之主。

而這裡的確是江湖。以重新橋為例,初期攤位尚未固定,且當時跳蚤市場不多,各地人馬紛紛踏查而來,每週都有新面孔,各憑本事佔地盤,其中不免也有「賊仔貨」在此銷贓。如今攤位大多底定,每個攤主已像是打卡的上班族,各有穩定可靠的貨源,天未亮便起身備貨、裝車、上路。

就著朦朦天光與搖晃的手電筒,一袋袋的貨品譁然攤開了,遠望有如閃著光的沉船珠寶。接著早起的客人也跟著攏聚過來,他們或蹲或站、比手畫腳,像是情報員之間打著手語或密碼。

閒逛一上午,我通常只喝杯涼水,買幾本書、一些便宜的香水、飾物,翻看了一些古董、玉石、CD與黑膠唱片,也不時偷瞄幾眼A片和情趣用品。

在此地經常看到有個攤主身上掛著一隻小鸚鵡,那鸚鵡也不飛,就像貓兒般窩在她的肩頭;有兩三個賣衣的婦人始終頭也不抬,像耕牛一般奮力踩著裁縫機;還有幾個中年攤商翹著腳、托著腮,也正百無聊賴地偷偷打量我。我甚喜歡這種彼此的暗中觀看,彷彿我也在走江湖。

中午一到,客人們開始打著哈欠走了,攤主則一個個將地上的帆布拉起。此刻,我隨著我的朋友收拾書籍,一一搬上他的小發財車。登上他的車,隨著車輪轉動之後,一陣煙起,我知道再過不久,此處將一哄而散,彷彿海市蜃樓,所有熱鬧都像不曾發生過,各自回到孤獨的所在。

然而更加孤寂落寞,真正在喧囂消沉之後依舊流連此地的,是那些依橋下而居的浪人與計程車司機。這兩年景氣不好,許多人丟了工作、房子或是老婆,孤家寡人,便以計程車為漂流居所。在橋下,他們吃飯、睡覺、洗澡,買衣、買藥、買肥皂……,日常所需竟也一應俱全了。生活雖失意,但他們終究沒有放棄這世界、放棄自己。

和 賣書的朋友混熟了,有天收了攤,他說要帶我去回收場,看他平時的準備工作。通常他得先排好時間。有時回收場的老闆會主動打電話給他,告訴他有「好貨」,那 多半便是哪個文人、名人搬家或清出遺物。看著那些照片、書信,一疊疊堆放在回收場裡,而怪手在旁一鏟一鏟地壓疊,任誰都會感到滄桑。

然而這一天,我只是興奮莫名,像是劉姥姥進大觀園,又或者是去瞧瞧回收場的老闆,像不像是《過於喧囂的孤獨》裡滄涼酸楚的老打包工漢嘉?結果這家的老闆微胖,頭上並沒有黏著綠頭蒼蠅,袖子裡也沒蹦出一隻老鼠,一切如常,只當我是賣書朋友新認識的女友,而露出了詭異的微笑。

幾次穿梭於跳蚤市場,我發現這裡除了亂,倒也生猛有力,一點也不蕭索低迷。戲棚再小、攤子再克難,但人總得先學會彎腰,站穩了再說。又如我的朋友,他總是泰然自若,像個深藏不露的老江湖,一天一天,認真且恬淡地度過。而我們相處時也總是笑得很開心,聊得很痛快。

自從翻過堤防,走進橋下的那天起,我便喜歡上跳蚤市場,常逛的除了重新橋下,還有家附近的永春市場二樓。我說的前婚紗店老闆娘,就坐在那裡縫衣。我喜歡在這裡隨意看點東西,並看著這些人,一級一級,走進有光的所在。

   (刊於 聯合副刊 2009/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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