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有戲

手機普及，秘密四溢，鈴聲一響，人間處處有戲。

有回我在淒風苦雨中等人，櫛比鱗次的傘花讓大街更顯擁擠、等待更顯無助，我只好撥起手機：「嗨，我到了，你在哪裡？」一個重疊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就在妳身後。」我轉過頭，隔著密密雨絲，朋友和我都握著手機，感動地笑了。這畫面彷彿日本偶像劇，友人宛如久別重逢的戀人，雨水打在臉上好似淚滴。手機就像我們的spotlight、麥克風，無意間滿足了兩人的戲癮。

然而更多時候，我喜歡看戲。講露骨點：我喜歡聽別人講手機。有時冷漠的街道或冰冷的車廂，只因為一支手機而有了豐富的表情。鈴聲之後上演各式的戲碼：家庭倫理劇、愛情戲、諜報片……。具有「小說家」和偵探性格的人，大概都從中得到一些靈感以及許多安慰。

分明在書店裡閒逛的男子，接起電話卻說：「我在超市買青菜，馬上回去了。」明明在陽明山賞花，硬說在轉角的便利商店買黑輪。這些大概全是老婆、女友的跟蹤電話，手機於是成了謊言的練習器，抑或預告片的放送機。於是有汽車旅館業者，貼心地替顧客錄製各種「情境音樂」：或逛街，或搭捷運、或在辦公室開會……

手機越先進，秘密就越多。手機可拍照、可寫簡訊、可錄音、可上網，如此裝備，與情報員何異？所以說，送修手機和修電腦得一樣小心，要小心敵人就在你身邊。


國家機密不能在手機裡講，你看辜汪會、扁宋會…政治人物公開或私下的重要對話，從來不用手機。個人私密，當然也不該用手機。特別有時收訊不良，或聊到忘形，越講越大聲，秘密不再是秘密，還成了笑話。

我在網路笑話版上便看過這樣的事，說有婦人在公車上大喊：「想先上車後補票？門都沒有。」眾乘客吃了一驚，原來是婦人不讓女兒隨其男朋友去環島旅行。婦人接著憤慨地說自己當初就是太蠢、好騙，才會讓老公輕易得逞，害得娘家什麼都沒拿到……「啥？怎麼得逞的？唉喲，講出來羞死人了！我只跟你一個人講喔！就有一天晚上他送我回家啊，到了樓梯間他就說他很想要，對啊，硬上啊……」

當然，要聽到這麼仔細的劇情，實在可遇不可求。一般人講手機還是斷斷續續，聽者得拿出毛利小五郎的偵探精神，仔細拼湊故事內容。比較好聽且容易聽到的手機，是戀人間的絮語，就算肉麻，我也覺得有趣。

某日在台北車站等捷運，月台上擠滿了人，一個喜孜孜的女音從吵雜的背景中朗聲而起：「我煮東西給你吃好不好？」「煮麵好不好？那煮雞湯好不好？那滷肉好不好？好不好嗎？」我尋到這甜蜜聲音的源頭──一個胖嘟嘟、看上去大約三十歲的女子。她有著短短的頭髮、圓圓的臉，瞇成一條細線的笑眼、厚厚的嘴唇、以及紅咚咚的臉頰；穿著一件厚棉襖、一雙黑皮鞋。手機那頭的男人大概連聲說不，我只聽到這胖妹妹說：「唉喲，你每次都這樣啦，好不好嗎？我煮給你吃啦。」

戀愛中的女人真是可愛。該為她被人拒絕而感到難過嗎？你若是和我一樣仔細看過那張孩童般的純真、滿足的笑臉，聽到那足以甜死一窩螞蟻的情話，你也會像她一樣露出天使的微笑。

「車來了，車來了，我要去買東西給你吃喔，等等去找你喔，唉喲，你不要每次都說不要啦！」電話那頭的男人可能胃口全無，但見這可愛的女人沉醉在自己的愛意中，搖搖擺擺地隱沒在另一節車廂。

還有一次，也是捷運上，我對面坐著一對母子。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子，親密地與母親手牽著手，有說有笑。大概因為很少有大男孩對母親如此黏膩，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這才發現男孩子似乎有極輕微的癡傻，但實在不明顯，倒是母子倆爽朗的笑容讓人看了舒服、羨慕。這時母親接起了手機，似乎是家人打來的。她好像交代了幾件事，也說起晚餐的內容。兒子在一旁側著頭專注地聽。過一會兒，母親掛上電話後，一五一十地把剛剛的電話內容對兒子又說了一遍，因為聲音時大時小，我只是七零八落地聽進去什麼是什麼，而心頭已被這濃得散不去的母子感情包圍。

當然，並非所有手機對話都這麼可愛，電影院裡響起的手機鈴聲就讓人討厭，萬一那人還二百五地講起電話，更是該狠狠瞪他幾個白眼。安靜的會議中，突然鈴聲大作的手機也是不速之客，萬一不小心睡意正濃，更是會嚇死人。

有一回，我也因為講手機，不小心成了「討厭的傢伙」。那次李安回台為電影《斷背山》宣傳，網路業者辦了一場開放給用戶寫手的座談會，我既是該網站用戶又是李安的粉絲，加上演講場地離家很近，也就不顧一切，拋下女兒，興沖沖報了名。


那天，一個遲到頗久、時髦冷豔，模樣像是媒體記者的女生，因為前面位置坐滿了，只好坐到我旁邊。這時，偏不巧女兒的電話打來了，問我幾時回家？可惜場地收訊不良，女兒掛了又打，一連打了三次。眼看活動要開始了，可是電話裡依舊充滿雜音，加上人聲鼎沸，我急死了，只好提高音量，大聲地再次告訴女兒：「一個多小時就回去，不能講了，媽媽要關機了。」怎知我才啪嚓關了電源，隔壁的女生便不客氣地對我說：「小姐，請妳關上手機。」我苦笑道歉，說自己已經關機。主角還未進場，可是我不舒服的感覺卻昇了上來，實在好委屈。我想，她或許不能體會當媽媽的心情，也或許是因為她從頭到尾都沒「偷聽」我講手機。




（刊於 2008-03-28 中時 人間副刊）

（圖片出處：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