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也是一種福份

大學時代，因為情感的挫折和迷惘，我參加藝術治療團體，透過捏黏土和畫畫的方式探索療癒自己。有一回，我捏了一個彩色人偶來代表當時的我，輔導老師瞧了一眼，就叫我用一層咖啡色的黏土，把彩色的人偶包裹起來。

我照著老師的指令，卻突然覺得自己被自己一層又一層的觸摸、一塊又一塊的檢視和探看，好像自己牽著另一個自己走入心靈的洞穴，把自己緊緊的包裹在裡面，叫我不得不往內探看，赤裸裸的看見自己的全部。

原來，我的內在有那麼多的瘡疤和傷痕，平常的我參加一堆活動，表面上過著多彩多姿的生活，事實上只是用忙碌的生活來逃避內心的傷口罷了。

豆大的淚珠，從我的眼角一滴一滴的湧出，彷彿所有的憤恨、苦惱，都隨著淚水洗滌而去。從小，我們被教導不要哭，要堅強，不能在眾人面前顯露自己的哀傷。長大後，面臨挫敗痛苦卻不知如何處理，只好把痛苦隱藏起來，有時甚至連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痛苦居然埋的那麼深。

痛苦，是生命寶貴的金礦

那一次特別的體驗，讓我察覺所謂的「我」，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多，還要複雜。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不願別人碰觸或連自己都不願意面對的部分，在那個黑暗的心靈洞穴，包含了許多不被世俗允許的念頭、感覺和慾望。我開始問自己，我自以為失去的、讓我痛苦的，從來不曾（不敢）去關注的，甚至從未想過去挖掘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那些難以啟齒的痛苦和瘡疤，就是榮格所講的「陰影」。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因為害怕曝露自己的缺點，有意無意的，就會戴上面具隱藏自己，生命就有了所謂的「陰影」。根據榮格的說法，這些陰影（黑暗面），有百分之九十都是寶貴的金礦，如果我們允許任何痛苦憂傷、本來就存在每個人心中，接受它們真真切切的在你內心留下痕跡，你的生命就會變得更完整、更豐富。

面對痛苦，是療癒自己必經的過程。那些創傷的記憶，就像一格又一格的抽屜，在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反反覆覆之間，不斷的變化它的顏色。我總會在痛苦難耐時，想起當年的自己，用咖啡色的黏土一塊一塊撫摸自己，和自己對話的過程。一個完整成熟的人，會提醒自己要照顧到生命的每一部份，在所謂的「好」與「壞」、「光明」與「黑暗」中取得平衡。只有自己才會知道自己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撫慰曾經有過的瘡疤，不管那是如何難堪，都承認那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承認它的存在，就能和它和平共處。漸漸的，每一次回想起痛苦的間距就會拉長，輕輕碰觸傷口，也沒像以前那麼疼了。

我，到底還要痛多久？

有過生命遽痛的人，最常問的問題是：「我，到底還要痛多久，才能完全走出來？ 」我想，有些悲傷的記憶，會伴隨著我們一輩子，但那並不代表我們會一輩子悲傷。在傷心和遺憾中，我們仍然可以繼續生活，繼續歡笑，那才是我們最必須學習的。

即使是數十年後的現在，我還是會常常想起，當年的我用咖啡色的黏土，把彩色的人偶包裹起來，那一瞬間的觸動和心痛。我常問自己：「真正的我，究竟是什麼顏色？現在的我，又像什麼顏色呢？ 」

我給自己的答案是，什麼顏色都有可能是我，我接納生命所有的顏色，不管是七彩顏色的我，或黯淡不堪的我。因為，我已經找到如何在黑暗中綻放自己的光亮，同時允許黑暗的存在。

我的生命變寬了，彈性也變大了，這是過去的創傷，帶給我的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