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11 00:50:33C版柏拉圖
夢境中的魔女童話 – (2)
[偏見一,同類型的臉]
離開咖啡館的時候,一走出門,視線很自然地正對著紅磚巷口的落地看板,這才想起我又忘記問她這件事---為什麼店名要取作『Caramel,Cafe』?
『焦糖咖啡館』?…我是說,如果不管那個逗點的話。
明明店裡最拿手的就不是焦糖瑪奇朵之類的咖啡(雖然這是像我這種熟客才會知道的事),而這類內含焦糖的系列也沒有打折或加量促銷,到底為什麼這家以柚木和不鏽鋼材作基調裝潢起來的咖啡館,會用這麼甜膩卻又很樸實的名字呢?就好像「味增拉麵店」「黑胡椒牛排館」「海鮮披薩屋」那麼樸實,把MENU當中的一樣影印放大就變成招牌了。
每次來到這兒遠遠看見招牌後第一時間產生的念頭,就是想著待會兒進到店裡一定要好好向她抱怨這件事;不過一旦停好機車,進了門內有迎面而來的咖啡香氣,在看見她微笑著說「歡迎光臨」之前,不知為何卻已經忘了這回事。活像在門口被照了電影MIB裡的那種消除記憶閃光燈,亮一下立刻眼神呆滯,腦袋一片空白。等到要離開了,出門一眼瞄到那看板才又「啊」一聲恢復記憶,該死,這是第幾次忘記了。…老實說雖然我自己也認為年過三十的大腦多多少少會開始走下坡,而且像這種幾步路之間就忘記事情的經驗也常發生,只是針對這個問題而言,每次都這麼健忘未免太離譜了。至少也有八次以上。
我拉緊安全帽的固定帶,戴上粗布工作手套,發動白色野狼機車的時候,忽然念頭一轉。
這種經驗仔細想想或許和作夢的時候很類似吧:即使世界的一切都不一樣,現實與夢境之間的轉換,就只是一眨眼而已。
趁著和下一位客戶約定時間之前的空檔,我繞回公司先查詢一些資料消磨時間。坐在辦公室的公用電腦前,從資料夾的雜亂、制式桌面背景、螢幕四周除了廢棄便條紙沒有其他裝飾的這幾件事可以看得出來,它毫無疑問是公用電腦,而且比起各有其主的電腦故障得更快。無人居住的空屋容易老舊出狀況,應該是相同的道理。
我用公司內部網路查詢完工作上必須使用到的資料之後,轉了轉手腕看錶,還有不少時間,於是再打開外部網路,試著用Google查詢「神諭」。公司網管對於網站瀏覽的限制不少,很多個人信箱、拍賣網站、股票資訊都是無法連結的,幸好搜尋引擎還可以用。
「神諭(oracle),為回答請求者的詢問而傳達的神旨。」
「沉睡於希臘德爾菲山景中的阿波羅神殿,是古希臘世界最重要的信仰中心,因為神會從這裡傳達祂的意旨。將領前來請教戰略,殖民者在航向義大利、西班牙與非洲前先請示吉凶,一般人則詢問健康或投資等問題。在神話中,德爾菲的神諭也經常出現。當奧瑞斯特(Orestes)探問自己究竟該不該向母親報殺父之仇,神諭加以鼓勵。神諭也警告伊底帕斯(Oedipus),說他將會殺死父親、並與自己的母親結婚,而他對命運的抵抗終究徒勞無功。」
這到底……跟我有什麼關係?
剛才我想向焦糖館女巫問清楚「神諭」這個占卜結果的意義,想不到她依然給我和以前一樣的回答:「我只幫忙抽籤,不負責解籤詩喔。自己回去上網查。」話雖如此,從前那個水難簡單明瞭,這個神諭可就…即使硬要擠出相關事實來穿鑿附會都十分困難。
難道最近會有神明來開示不成?
「你電腦用完了嗎?」
開示沒有,瘟神主管先到了。我點點頭。
「有空看這些五四三,還不如先把該key的資料做一做。」
我兩眼無神地點點頭。
總不能說,你出一張嘴只要三秒,我編排那些流水帳可要花三天。
「你進公司也有一年多,不過時間管理方面還有加強的空間。盡量多利用假日。」
我兩眼無神地點點頭。
總不能說,乾脆叫我在公司露營算了,你自己週休時候怎麼不來辦公室。
「這個工作工時長我也能理解,不過好歹算是人人搶著做的高薪內勤,想保住飯碗還是需要多用點心。」
我兩眼無神地點點頭。
總不能說,每天上班10小時的人哪能理解15小時的人。再者,人人搶破頭的是你那個薪水有我們三倍但工作量只有我們三分之一的位置。我這個職位則是流動率不斷攀升。
「另外那個簡覆表…」
「啊,課長,我四點半有客戶,現在要出發不然趕不上。簡覆表回來我會弄好。」
簡單做個看錶的假動作,再跟主管寒喧兩句,我就故作慌張地背起公事包溜出辦公室。能夠用客戶作為推託,逃離主管冗長又無效率的訓詞,也算這個名為內勤實為外勤的工作當中,少數得以傲人的優勢。
走出公司大門時,故意背對著主管的同事嘉雯---坐在櫃檯的客服小姐---對我擠眉弄眼,眼下之意是「你又來這一套了真陰險」。相較之下,同樣的情況她們只能被動等待剛好有客戶來櫃檯辦事才得以脫身,於是我偷偷回她一個更高難度的擠眉弄眼:「君子不履險地。」然後就進電梯去了。
她大概在我背後又回了一個「我看不懂」的表情吧?
四點半這個客戶約在她的公寓住家,地址還位在市區裡所以不算遠,倒是樓層挺高的---十七樓,以公寓來說相當高了。我到這兒只是為了將公司電話行銷部交代下來的保單請她簽收,是第一次見面的客戶。從資料上可以知道是位鋼琴女老師,小我兩歲,身高166公分體重49公斤,未婚。…其實並不是刻意要打探,但既然和電話地址相鄰,就一定會順便看到這些個人資料;而且曉得這些之後,可以在腦海中形成一個初步印象,以便在和客戶應對的時候先有個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是服務業第一線人員的基礎教條,切實奉行可保水火不侵。
擁有數以千計與客戶接觸經驗的我,現在只要看過資料,腦海中速寫出來的印象大致上不會和本人相去太遠。因為有著這等自信,所以目前幾乎走進各行各業都還不至於發生無所適從,話不投機的窘境。…如果不能如此,這種伸手要錢的工作會更難進行下去吧。
但是客戶家門一開,我說完「妳好」然後看到她的容貌同時,我知道自己一定多少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工作上的經驗讓我能夠描繪即將見面人們的身材、氣質、環境背景,卻不能讓我想像出一丁點面孔的輪廓。所以忽然間,實際見到一張和女友同類型的臉---相識十年以上的親密伴侶的臉,還要我表現得若無其事,實在是非常困難。要掩蓋內心情緒的波動讓說話語氣平順,也同樣是十分不容易。
「要進來坐一下嗎?」
「沒關係,只是簽個名,在這裡就可以了。您先看一下這些資料有沒有錯誤…」
趁著核對資料的時間,我很仔細地又再端詳了她的容顏,心中想著有關「同類型的臉」這件事。
雖然這只不過是個人的經驗與獨斷的分類,但是我執意認為即使必然有細微的差異,如果在標準體重情況下,同一世代的長相是有其固定族類的。而且不分男女。
這族類區分的標準並不是單純以個別五官來替換組合,例如「柳葉眉+丹鳳眼+櫻桃嘴+鵝蛋臉+西洋鼻」,同時擁有其中幾樣則屬於同一類,並不是,而是組合方式已經以明確的感覺固定在整張臉。所以即使個別五官有凹進突出或大小變動,仍然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同一類型的臉。
因此醫學上在臉部整形時,若照用了甲淑女的眼、乙辣妹的唇、丙美人的輪廓和丁貴婦的鼻子,塑造出來的面孔一定和甲乙丙丁相去甚遠,會單獨成為不倫不類的新戊女,而且不見得好看。成功的整形醫師動刀時以原本的臉孔為基準,原則上只針對最有缺陷的部分作最小的變動,切忌盲目的模仿,也就是這個道理,因為要長期改變這個類型上的歸屬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就和改變人種一樣不可能。
以上理論誠然是我個人的偏見,不過以此為本,還是一直能發現身邊有許多有趣的實證。如果以大眾的審美觀來給同一類的臉再做世俗上的優劣比較,中等的我稱為「標準版」,好看的叫「加強版」,使人抱歉的只好當一下「測試版」了。然而,這種偏見中的偏見,即使再怎麼聲明當中不帶有任何道德上的評斷,一旦被旁人知道,絕對免不了遭受道德上的批判,而這就是和世俗標竿牽連上的後果;所以我從來不和任何人討論這回事,自己私下偶爾做些版本區分自己笑笑也就算了。
「資料都對,不過…因為之前在電話裡談過的內容,有些我已經記不太清楚,可以麻煩你再解釋一次給我聽嗎?」
「沒問題啊。最簡單的就是看這保單的第一頁說明…」
趁著解釋保單的機會,我很自然地能夠拉近距離細看她的臉。和我女友屬於同一類型的臉,從五官的大小適中,皮膚細緻與否,頭髮整體的配合甚至臉蛋散發的氣味等等各方面來考量,她應該是在「標準版」和「加強版」中間的位置吧。在我的客戶群中---不分男女---算是少見的好看,再加上她還擁有和鋼琴老師十分相稱的氣質,比起我的客戶中某些披著教職外衣的騙吃騙喝寄生蟲,從第一印象就好得太多了。
和這個偏執的外貌理論最相關的社會分類,想當然爾就是職業。老師和學生算是分布平均,若要找滿地都是的「加強版」,那自然該到演藝圈去。而越是勞力密集的工廠,則越是充斥成群結隊的「測試版」;因為那兒不但不需要外貌條件,即使是加強版應該也會持續耗損下去成為測試版吧。高度商業化卻缺乏勞資均衡的社會,無可避免地充滿各種高度冷酷的分類。
在我身邊已經見識過無數同類型的臉的例子。例如某藝人的標準版,第一名模的測試版,大學死黨的加強版,C女巫的標準版,我妹妹的加強版等等許多活生生的見證,不過,和我那野蠻女友同一類型的,今天這是第一次遇見。
「簽好了,這樣就可以了嗎?」
「嗯,這樣就好,謝謝妳。」
「不好意思,還讓你跑這一趟。」
「哪會,這是我的工作嘛。那我先走了,byebye。」
於是她也笑著向我點了點頭,才輕輕關上門。這時我才又想到一件事:果然,同類型的臉在笑起來的時候,是最相像的。
這麼相像的笑容接連著出現在眼前,讓我彷彿有種難以從白日夢中醒過來的錯覺。就連主菜已經端到面前,我的眼光還是沒辦法從女友的臉蛋上移開。
「你今天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的臉看?」
「因為妳美啊。」
「謝謝。不過不好笑喔。」
離開鋼琴老師家時大約接近五點,由於我已經事先挪開所有工作上的行程,所以接下來晚上的時間完全作為約會之用。回到公司露個臉有個交代,簽退之後我直接到和女友約好的餐廳等,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我點了一球香草冰淇淋,但心思和眼光大部分卻集中在眼前一公尺左右的一個模糊的焦點上,腦子裡還在毫無條理地想著同類型的臉。對了,說起來奇怪,我就是還沒找到我的同一類,每天都會在鏡子裡看過好幾回的我的臉的標準版、測試版和加強版。這樣子,說獨特是獨特,說落寞是落寞,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不過再怎麼樣我都覺得自己頂多就是個標準版,上不去了。
這種還稱不上自卑的自卑,人在加強版身邊的時候便會更加膨脹。伴著鈴鐺清脆的聲響,女友推開餐廳門輕盈的走進來---不用提沉重的公事包也真是種福氣---幾乎沒有環顧店內就找到我的位置。她穿著Bobson的白色T恤和小直筒牛仔褲,以及藍白Converse帆布鞋,一頭稍微自然捲,比及肩更多一點的長髮;雖然是這麼隨處可見的普通打扮,穿在她身上卻好像連衣服都變成了加強版似的。沒錯,她在我的心中以及偏見中,都是不折不扣的加強版;每次見到她,就會想到怪不得C女巫老要吐槽我是癩蛤蟆吃到天鵝肉。
她坐下就直接翻開Menu,顯然相當餓。最後她點了白酒蛤利義大利麵,我點羅勒青醬義大利麵,但雖然主菜不同,光吃一樣的副餐麵包、濃湯、沙拉、甜點和飲料,其實都已經飽了。而從她進入餐廳坐下點菜,直到吃完義大利麵和甜點,正要開始喝飲料的現在,我幾乎持續不變地一邊看著她的臉發呆,一邊吃東西。
「你今天的表情很弱智耶。是不是等太久餓過頭了?」
「所以說妳秀色可餐嘛。」
「謝謝。不過還是不好笑喔。到底怎麼了?」
「因為下午碰到一個客戶和妳長得很像啦。」
「然後呢?她有勾引你啊?」
「作夢。怎麼可能。」
「那你幹麻一副神志恍惚的樣子。像我又不是真的我。」
「這表示我對妳用情很深,妳看我的眼睛。」
「哈哈哈,這個好笑,你去哪裡學的。」
「……妳笑得太快了。如果我是認真的怎麼辦?」
她真的靠近了一些,往我的眼睛深處看了又看。然後笑瞇瞇的。
「好嘛,那我跟你對不起,送你一個禮物。我前幾天才找到的喔。」
說著就從她的包包裡拿出一張,像是書籤大小的卡片。其中一面是抽象畫。
光是看到那畫的一角,我就知道那是我高中時代用過兩年,大學時代用過兩年,然後不知為了什麼名目當成禮物送給她的書籤。很便宜的薄薄塑膠書籤,但因為我喜歡那抽象畫,以及另一面那首葉慈的英詩,所以用了好幾年之後還當成寶,送給她的時候心裡還打著「說不定東夾西夾最後會夾回我的書裡來」這樣的主意,只是最後依然不曉得被她夾到哪裡去了。那麼多年下落不明,八成是她最近整理舊教科書的時候翻出來的吧。
「嗯,謝謝。我偷翻妳的書找了很多年都找不到。」
「你說什麼!~要找東西不會跟我講喔!~竟敢亂動我的閨房!~」嚇,金剛飛拳。
…不過啊,妳的房間向來都是我在幫妳整理,我都找不到了哪還會指望妳。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
「喂喂喂我什麼都沒說啊!~妳是鬼喔!~」
鬧著鬧著,我慢慢又回憶起這首我曾經倒背如流的葉慈。仔細一想,比起原文英詩,或許是我花了不少精神翻譯出來的中文詞句,更讓我對這首詩念念不忘。
「…但我,是如此的貧窮,
只能擁有我的夢;
我把我的夢攤在妳的面前;
請輕輕地踩,
因為妳踩著我的夢。」
…我猛然驚覺:
如果要為我過去十年的生活找出一段神諭,
再也沒有比這首詩更適合的描述了。
To be continue
Theme song…
Gay:The Beggar's Opera - ActⅡ No pow’r on earth can e’er divide
蓋伊:乞丐歌劇 – 第二幕:地球上的任何一種力量都無法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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