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般絕景．魔鬼般試煉─2008嘉明湖之行

一個人一旦愛上爬山，不只生活中原本與他無關的郊山、古道對他產生了意義，彷彿世界上奇山、峻嶺也和他的生命產生了某種連結，他會不自覺地留心所有伸手可及的登山資訊，不論攀登的難度是高或低，都有一股躍躍欲試的衝動。

而我，現在似乎就有這種「症狀」。

今年3月，有了一次雪山登百岳初體驗，此後，那次美好的登山回憶，就像一本啟蒙書，引領著我去翻閱更多、更多的台灣群峰；這期間，與同好們陸續造訪了大小山岳，享受徜徉在山林間盡情揮灑汗水、接受大自然鍛鍊的痛快滋味。每回上山健行，除了身體的勞累並無二致，山上所見山川草木、蟲魚花鳥，風情皆各異其趣；俯仰天地萬象，更是隨著時節更替、氣候變換，每分每秒都呈現讓人意想不到的面貌。是啊！若缺乏這樣美妙的額外收穫，爬山充其量只是個無趣且重複的心肺與腿力鍛鍊運動罷了，又怎能讓人愛上後無法自拔？

台灣山岳之美不可勝數，有時候，僅僅只是一張照片就能觸動人心，即便它在天涯海角，也能讓登山者起心動念、不遠千里跋涉，只為一探心目中天堂秘境。而嘉明湖，就有這樣迷人的魅力。

嘉明湖，她有個更夢幻、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天使的眼淚（註）。大約是去年就從網路得知台灣有這樣美的高山湖泊，今年從雪山回來之後，便和當時的夥伴許下今年要去造訪她的承諾，盼啊盼的，總算在半年後成行了。因為有過去雪山的經驗，這次的先前準備工作，不論是裝備採購、行前訓練，都駕輕就熟多了。但最大的考驗仍然是體力，因為這次等待著我們的是，來回全長約25公里的陡峭、險峻山路（均在海拔3,000公尺以上），比起雪山，難度應該超過兩倍有餘，但是為了去看看這個美麗的天使，夥伴們雖然不是太有信心，也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就在準備出發之際，發生了個小插曲，原本預計同行的夥伴Mia出了車禍，膝蓋縫了10針，她原本滿心期待的行程，也被迫報銷了。看到她因傷退出，我除了失望少了一個夥伴可以分享此行的喜怒哀樂，更感嘆世事就如同山上的天氣一樣變化難測，人就像風中之塵，只能被動任由上天擺布，欲望再強烈、準備再充分，也不敵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這個看似無太大影響的偶發事件，卻莫名地讓我添了份無力感（標準的庸人自擾）……。

不過也由於她的缺席，讓這趟旅程多了一層情感的意義──幫夥伴圓夢，我們承諾要拍回最美的照片、寫下最深刻的體驗與她分享，頗有一種革命般禍福與共的豪情。

於是，肩負著她的背包與期望，我上山了。

接下來就是這段走到想掉淚，只為了看傳說中「天使眼淚」的苦行紀實。

出發前，接連幾天台北的大雨，讓我不禁擔心起山上的氣候，幸好最近的「爬山運」不錯，車子一到東部，老天很賞臉地給了我們一個艷陽天當見面禮，心中的陰霾也一掃而空，渾身的細胞迫不及待要衝向目標。親愛的天使，就請妳等我們用雙腿克服艱難的地形後，用最美的容顏迎接我們吧！

剛進登山口，頭頂萬里無雲的晴空，腳踏由二葉松鋪成的步道，氣溫適中，漫步在林間的緩坡，聆聽沿路的蟲鳴鳥叫，簡直就喚起了童年郊外遠足的愉悅之感，一時間真讓人低估了這趟健行的難度。的確，這樣的愜意持續不了太久，很快的，「觀光客」級的路線走完了，進入熟悉的陡坡、狹窄步道，那才是通往那絕美仙境，應該體驗的辛苦啊！

因為是國慶日連假，加上前些日子颱風接二連三來襲，許多登山路線被破壞殆盡，僅剩嘉明湖的路況稍佳，所以據估計，那幾天連同我們在內，大概有700人同時要造訪嘉明湖，原本平靜的山區，頓時像菜市場一樣熱鬧，人多路段，偶爾還會「塞車」。原本想藉著登山稍微遠離人群，沒想到跟我有一樣想法的人還真不少，彼此的緣份也不薄，我們居然就在這個偏僻的山區相會了。

4.2公里不算太難走的路程，約莫兩個多小時就輕鬆完成，我們抵達第一天的目的地──向陽避難山屋。如前所述，因為上山人數實在太多，在我們之前已經有多批山友陸續抵達，原本僅容納百餘人的山屋，湧進了兩倍以上的人數，山屋還真成了名副其實的「避難」所在（擁擠的程度比較接近難民營），因為再晚來一步，可能連「立足之地」都沒有，走道、屋簷下都成了臨時的紮營地，運氣再差一點的，只好頂著極重的溼氣，在戶外搭起帳篷，忍受晚上被不斷滲進的雨水擾得不得安眠的慘況。

而我們搶到的室內床位（的確是弱肉強食、先搶先贏），這時有如五星級飯店一般，雖是通舖擠得難以翻身、打呼聲此起彼落，但能夠遮風避雨、大夥還有興致談天說笑，已經算是山上很奢侈的享受了。把握這個能安穩睡覺的機會，我盡力讓自己入睡，儲備隔天需要的大量體力。

就在我睡睡醒醒數次之後，凌晨2點，嚮導們很準時地把大夥叫起床，簡單盥洗、用餐後，就在夜色中，開始我們今天將近15個小時的跋涉，而今天最重要的目標，正是我們日思夜想的嘉明湖。

夜裡氣溫很低，應該不超過5度，由於人數眾多，大家仍是一個挨著一個前進，視線所及，僅是與前方夥伴的3到5步距離，幾乎是低著頭猛走，偶爾休息，抬頭上望，才驚見滿天星斗正努力地閃耀它的光芒，可惜的是，我們的專注力必須用在應付陡坡、亂石路，美景當前，卻無暇流連欣賞。

一行人就這麼摸黑走了兩、三個小時，天剛微微亮起，此行的第一個百岳：向陽山，就在大夥一片渾沌、朦朧之際，莫名奇妙的攀上了。其實，我心中一點高興的感覺也沒有，因為急於趕路的關係，我們錯過了那天的日出……。

太陽露臉，驅走夜裡的寒意，金黃色的光線灑向翠綠的山巒，襯出藍天的清澈、白雲的悠哉，走在如畫的景色中，我的精神也跟著抖擻了起來，縱然路途仍長，見到嶄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心中的雀躍似乎趕走了一些疲累。

下了向陽山，馬不停蹄地繼續趕路，隨著行走的時間、距離不斷拉長，四肢隨著地形地勢，時而規則、時而劇烈變換姿勢與節奏，體力的流失也越來越多，即使心情輕鬆，我的心肺與腿部肌肉還是無情地提醒著我，它們的負荷愈來愈沉重，而我只能用意志力支持自己前進，勉力走到第一個休息站──嘉明湖避難小屋，大夥的氣力已耗了七、八成，一旦坐下休息，幾乎不想再爬起來，可是路程只趕了一半，再怎麼不情願，還是得乖乖跟上隊伍前進。

之後的路況愈來愈好，甚至還出現少有的長距離下坡（但是陡峭的程度，讓人憂心起回程攀爬的痛苦），讓大夥的信心又恢復不少，但嘉明湖女神豈會這麼容易就停止試煉我們，就在距離今天終極目標最後一公里之處，我們遇到了抉擇的叉路，一條是寬闊平路直達嘉明湖，一條是看不見盡頭的上坡往三叉山。到底要捨棄一座百岳，輕鬆去看湖，還是要先苦後甘，攻上三叉山之後，再順勢悠閒地下山，沒有遺憾地飽覽湖景？著實考驗體力與意志力瀕臨崩潰的大家。

說來也怪，雖然大家幾乎快失去鬥志，但好勝的我們，居然還是選擇了比較辛苦的那條路，畢竟都走了前面一大段路，也不差這幾百公尺的陡坡了，就心一狠、咬著牙衝了吧！用盡最後的氣力，大夥硬撐上了三叉山，雖然痛苦，不過至少此行不會有缺憾了。

過了這一關，我們終於拿到進嘉明湖的門票，此刻，她正在前方不遠處等著迎接我們。

是的，我們到了，這滴珍貴的「天使淚」，是用無數的汗水換來的。看著她就近在眼前，我反倒有種不真實感，歷經千辛萬苦才得到的東西，反而在擁有的那一瞬間突然失去了意義，或許是她不如我想像中完美，才有這種唏噓之感（當時雖然艷陽高照，但一大片雲正飄在湖面上方，那傳說中美得讓人驚嘆的湛藍湖水，並沒有出現在我眼前）。

儘管如此，我還是拿出了相機，盡力擷取她的每一個角度，也希望遮住她容顏的白雲，能盡速散開，還她最美的一面。可惜，直到我離開，這個願望始終沒有成真，算是此行一個小小的遺憾吧！只能安慰自己，山上天氣實在變化莫測，每秒都在變化，失去最好的觀景時機，可能很久、很久都不會再出現了，這跟人生際遇好像也有些相通之處，這個天使似乎想要藉此對我說些什麼，而無奈的我，也只能虛心受教了。

就當我在懊悔與頓悟間掙扎之時，我們的旅團竟然要開跋回程了，我一時之間傻眼，停留居然不到一小時，還來不及好好欣賞嘉明湖的不同面貌，就礙於時間因素要跟她匆匆告別，除了有些不捨，更多的感覺是生氣，商人的考量只在於交差了事，卻忽略了客人的內心感受，或許下次來個「自由行」，會玩得比較盡興。

回程的路一樣遙遠、艱辛，體力用盡的我，面對著讓人極度煩躁的崎嶇山路，與僅供參考用的指標（明明就剩500公尺，卻怎麼走也走不到），心中不時不耐煩地飆出：「我操ＸＸ的嘉明湖！」，腦海還不時浮現把背包往山壁砸個稀爛的畫面（好個似曾相似的場景！），好險就在出現幻聽、幻覺之前，終於回到今天凌晨出發的小屋，否則我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我也無法預測。真是要人命的16公里啊！

這趟行程雖然難熬，期間也曾動過不再爬山的念頭，不過下山之後，很快就忘了經歷過的痛苦，反而是那些美好的記憶縈繞在心中久久不去。此行雖有缺憾，但身心的收穫遠遠多過不滿的情緒，那未竟的夢想，就留待下一次走進山中再完成吧！

註：嘉明湖位於台灣台東縣海端鄉，海拔3,310公尺，是僅次於雪山翠池（3,520公尺）的高山湖泊。湖面呈橢圓形，湖水為湛藍色，沒有山澗或溪流流入其中，湖水卻常保終年不枯，因其湖水顏色深藍如寶石，又被稱為「天使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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