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皮毛)消失的光陰散在風裡
(金漆皮毛)消失的光陰散在風裡
太 皮
轟轟的賽車引擎,在窗外轟鳴。那一年一度的聲音我從小聽到大,雖然吵耳,但不聽不舒服。近年上班地點在跑道旁,每逢聲音響起,總要打開辦公室窗戶,探頭看賽車從遠處呼嘯而至,在著名的髮夾彎處小心翼翼地轉彎,再衝往漁翁街去。
澳門格蘭披治大賽車被喻為世上最難完成的街道賽事,其實除了賽道難度無法複製,賽道周圍的人文特點亦然。賽車所到之處,包括山丘、海傍、碼頭、賭場、民居、學校、醫院、軍事炮台、政府機關、博物館、廟宇、供奉聖母處、伊斯蘭清真寺,乃至拜火教徒墓地,在短短約六公里的賽道旁有如許多元素和特色,世上難找第二處。
這些年來我慶幸有大賽車的存在,畢竟城市變化,使澳門免於成為“忒修斯之船”的功臣,除世界文化遺產外,就是幾乎七十年不變的東望洋賽道,對保留澳門記憶居功至偉。
你說澳門小吧,真的小,由南至北,直線距離約十二公里,半天能走完,跑個半程馬拉松也得繞來繞去;你說澳門大吧,真的大,有時大得如同東望洋賽道一樣融合各種元素,又大得各種生活場景竟然沒有交集,各種文化自成一國,只有那些像擁有雙重國籍一般的人士遊走於不同社群,才能體味澳門的雜、澳門的大,然後又慨嘆一聲“澳門真小”。大與小,在澳門有時是一個流動概念,沒有對立。
外地人可能認為澳門這麼小,在街上碰到熟人不難。卻不然,以我中學同學為例,除有保持聯絡者外,其他同學在畢業二十多年竟從未碰過臉,間接說明澳門的“大”。偶爾碰到一兩個,驚覺對方怎麼如此老了?估計對方也有同樣感受吧。曾經關係好的打個招呼寒暄一兩句,以“下次出來”作結;關係差的裝作沒看見,畢竟只是彼此人生的過客。
儘管中學時曾有過一段鬱悶日子,惟想深一層,我慶幸能在位於杮山的中學校園就讀。如果說東望洋賽道風馳電掣地勾勒出澳門二十世紀的發展歷程,那麼杮山卻緩慢地流佈着十九世紀以來小城的日常風韻。
杮山即大炮台山,又叫史山,與澳門不少地點一樣,都是一地多名,過去廣植杮子,因以為名,現在泛指山的南坡。杮山周邊,是澳門半島的中心腹地,也是澳門歷史的精華所在。與南灣的商埠氛圍和內港的漁港風情相對,杮山顯示的是山城特色。
學校旁沒巴士直達,要在周邊較遠的車站搭車,徒步上下課。或從內港經草堆街,闖十八間及周邊星羅棋佈的小巷,在萬有書店淘舊書,饒有趣味地觀看待售的雀鳥,到爛鬼樓蹲下看地攤舊物;或從水坑尾下車,在心嚮往之的澳門日報社外幻想碰到作家或記者,到星光書店打書釘;或由南灣上大廟頂,感受街區平和的南歐風情。
中午若不回家吃飯,就在學校周邊四處遊蕩,窺探哪吒古廟、女媧廟、玫瑰堂和市政廳,逛雅明商場,在天神巷的盜版光碟店買最新的歌手唱片,爬幾乎是全澳最陡的大炮台斜巷,或到大關斜巷旁的無牌機舖打遊戲。放學時跑到大三巴牌坊前數石級,到白鴿巢公園探單眼佬(賈梅士像),在還未有大量遊客的議事亭前地,看人鋪砌葡式石仔。我將整個杮山周邊囊括成自己的成長場域。
我由小學時聞着校舍旁邊廟宇的神香上課,到中學時被後來評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建築物環抱,這些元素描畫出畫風迷幻的童話繪本,使我在成長過程中產生了不少奇思妙想。若加上家族的華僑史和農村史一攪和,摻入自身的海邊木屋區童年生活和江南求學經歷,就有了絮絮叨叨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素材。這些素材加起來最終雖仍是小菜一碟,也沒法將我變為成功人士,卻有助我書寫,乃我所欲也。
有時回想,在與杮山最親密的那些年,若然膽子大一點,再自信一點就好了,家貧令自己畏首畏尾,缺乏探索和問詢的勇氣,平白浪擲了許多光陰。於是,所經歷的成長場景多只徒具外表,缺乏與建築物內部連結的記憶。儘管如此,六年來的歲月,一點一滴的意象疊加,我還是能夠在成年之前,編織了屬於自己的澳門經緯。
我對世界的最初想像由木屋區和海邊出發,基調總帶點洪荒。其後,我參照杮山及其周邊區域來想像世界,例如讀《巴黎聖母院》時,我聯想到主教座堂的鐘樓;讀《駱駝祥子》我想起議事亭前地騎樓下的車伕;在杮山上下坡,我將景物和感受融入到《悲情城市》的九份及宮崎駿的動畫場景中……縱然這些實物參照都有一點異化,其本身是混血、變形、非正宗,這狀態也刻印在不少澳門人的成長脈絡裡。
在那些場景裡,我經歷了澳門回歸前那個蕭條、荒誕而黑暗的時代。穿校服走過福隆新街,會被多時沒生意的店家抓住硬要買豬肉乾;在黃色事業失控時期,妓女走到大街上,對穿校服的男生問“去不去”;回歸前黑幫火併無日無之,三天兩頭就有一宗命案。
有一回不聽勸告,與一班朋友深夜在《古惑仔》取景地點融和門下喝酒聊天,唱着《友情歲月》。不少香港歌手經過歲月的加持,其歌曲都成經典了,雖鄭伊健好像還不能進入殿堂,但他獨特的唱腔無可替代:消失的光陰散在風裡,彼此想不起再面對……似通不通的歌詞,陪伴一代人成長。隔天,聽說附近又發生命案了……
我不知道澳門是怎樣熬過來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成年了。
大學畢業後做記者,第一個重遇的中學故人竟是校長。他同伴客氣地說他又培養出一個人才,他只是笑了一聲。事隔多年,不知他是否仍記得當年見家長,要我停止與那位霸凌我的班主任對抗的事了。
校長的笑聲有點尷尬,想來是忘了我。幸虧他當年出面,調和了我與那位教師的緊張局面,儘管後者造成的傷害已無法挽回。
用廣東話說,師生關係大概也是“人夾人緣”,有傷害我的老師,也有幫扶和挽救我的師長。
一位陳姓主任,她在上下課途中見到我,總會拉着問長問短,叫我路上別走那麼快,說話不要那麼急,是學校裡少有關心我有否發表文章的人;另一位也是姓陳的主任,在我成績倒退至幾乎全班最後一名時,她在課室上心痛地說不該如此,又說我本質是一個純品又好學的學生。
多年之後,在欣賞一個演出活動時重遇高中班主任束老師。她的上海口音在當年那個環境偶會被壞學生當作嘲笑對象,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嚴厲時令人生畏。卻對我友善,十分關顧我學業,在我最低潮時期,信任並委任我當班長。那天,她重提當年的一些情況,包括我每周收集同學二十元作畢業旅行經費的事,說我盡責將紙幣一張一張整理好交到她手上。其實我都不太記得了,她卻仍放在心上。
沒有這些師長的幫助和關注,我大概在高中就已經可能輟學,或有不可逆料的倒霉人生吧!在杮山度過的青蔥歲月,看來要比我一直認為的要好。
現在人們說:“不要由別人來定義你。”我卻感謝當年那些師長定義了我,畢竟與家中長輩間的交流是存在着隔閡的,沒有他們的定義,不知如何是好。哪怕現在我與成功不沾邊,卻始終努力做一個好人,並起碼有穩定的職業和生活,能透過正式渠道出版和發表作品,也算有個交代。
杮山包含的是風物,也是人情,是澳門的縮影。澳門小,徒步可走完大半個城市;澳門大,幾百年中西交匯的歷史,有說不完的故事。人可以定義另一個人,城市也可以定義一個人。我在這個城市慢慢地成長,慢慢地老去,慢慢地感受歲月的形與色,我感到十分美好。(原載2023年12月澳門日報,獲澳門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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