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月】番外
他與她初次相見時,他十歲,她六歲。
父親對他說,以後這小女娃就是他的主子,也是現在的儲君未來的月皇,他必須保護她,哪怕得犧牲他的命。
他挑了挑眉,驚訝於這個小女娃竟然沒有被他與生俱來的冰冷氣息給嚇住,反而睜著圓滾滾的大眼歪著小小的腦袋好奇地打量他。
他蹲下身,讓視線跟眼前粉雕玉琢的女娃兒齊高。
淡淡笑了笑,他開口自我介紹:「小公主,我名叫楚世連,是你的護衛。」
十一歲那年,第一次迎接小公主的生辰,他不知道送什麼才好,苦苦思索了好些天,才決定送她他親手雕刻的木製小刀。
小公主很喜歡,讓他鬆了一口氣。
十二歲時,小公主忽然不見蹤影,整座皇宮的太監宮女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差點將皇宮掀了個底朝天,仍然沒找到人。
他注意到一棵兩丈高的大樹,樹周圍沒有人去搜查,想了想,他提起輕功一躍上樹,果然,在枝椏上看見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
「小公主,我找到你了。」
十四歲時,小公主又不見了,這次他到樹上去看,沒看見那小人兒,他慌了,像狂風般著急到處尋找,深怕他服侍的主子出任何意外。
沒有,皇宮的所有角落他都找過了,仍沒看見小公主的影子。
小公主你到底在哪裡?
越是心急如焚,思緒卻是越發清明,小公主曾經說過的話瞬間躍入他的腦海。
「連……宮外的人們是怎樣生活的呢……好想出去看看唷……」
他心底顫了顫,小公主……該不會跑出宮了吧……?
思及這種可能,他的心越是不安,立刻運起輕功向宮外掠去。
小公主,你千萬要平安無事!
向多名路人形容小公主的容貌和今早看見她時的穿著,好不容易有人知道她的行蹤。
他道了謝,翻身躍上屋頂向路人所指的方向疾奔而去。
良久,終於在一群人的包圍中看見了那小小的人兒。
當他看見其中一個地痞伸手抓她時,他怒不可遏,心中彷彿有烈焰騰起,怒火在他狹長的鳳目中跳躍閃動,原本就冰冷的氣息越發讓人畏懼。
不准用你的髒手碰小公主!
足尖一點,鳳眸微瞇,轉瞬來到那人身旁,一出手就將那人擊飛到牆上,癱軟的身體順著牆壁緩緩滑落。
不等那群地痞反應過來,修長的腿橫掃而過,眨眼間又撂倒了幾人。
那些人不甘示弱,一擁而上,他沒用兵器也不見惶恐害怕,一拳打得一人鼻血直流滿地找牙,一掌把一人擊得老遠又撞上另一人,一腳將一人踹得抱著肚子滿地打滾。
他在人群中穿梭,動作俐落快速又不失優雅,餘下的殘影幻麗地撩人心房,彷若跳著一支華麗的舞蹈,美麗又讓人致命。
沒多久,十幾人全被打倒在地,哭爹喊娘呻吟不止。
冷冷看了不復先前囂張模樣的流氓們一眼,他邁步走向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小公主,彎下腰將瘦小的她抱起。
終於找到人了!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歸位。
路上他斥責小公主的任性,也心疼她所受的驚嚇,最後任由她在自己的臉頰上印下一個濕漉漉的吻。
微笑,他知道這是小公主示好的表現。
十六歲時,先帝駕崩,新皇上位。
他單膝跪在雕龍紋鳳的皇位之前,目光直率毫不忌諱看向龍椅上的女孩,薄唇張啟立下誓言:「臣,楚世連,此生願將性命獻與月皇,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神色肅穆堅定,聲聲句句鏗鏘有力,讓人不容質疑他的忠心真意。
他清楚地看見,高座皇位的女孩在聽到他的誓言之後,漾起一抹明麗的笑容。
從此,如影隨形,相伴左右。
唯霜六年,星輝國太子向長公主求親,長公主應允,全國舉世歡騰大肆慶祝,唯獨小公主將自己鎖在寢宮內,東摔西砸地大發脾氣。
他縱身躍上窗口,坐在窗台上靜靜看著怒氣騰騰的她。
同年年末,長公主出閣,原以為從此長公主會在星輝國做她的高貴太子妃,不想等來的卻是長公主跳崖自盡的消息。
這無非讓小公主的心瞬間跌落無盡深淵,他看著她傷心欲絕,看著她決意發兵進攻星輝國。
老臣們勸諫無效,只好求助於身為貼身護衛,也是現在月皇陛下唯一願意親近願意信任之人的他。
他只用了一句話,就讓小公主打消了念頭。
他說:「長公主出閣前說了什麼,請陛下想想再決定是否攻打星輝國吧。」
然後,他看著她為了讓百姓豐衣足食而日理萬機,為了使治安安定而立下嚴刑峻法,為了國家安危而熟讀兵書統領三軍。
她幾乎夜夜宿在御書房內,用忙碌麻痺傷痛。
他知道,她將冰月國推上前所未有的強盛繁榮,做個賢明的君王,只是為了守住對長公主的承諾。
冰月姊妹對彼此的真心真情,在絕情冰冷的皇族中更顯彌足珍貴,如今長公主的逝去,對小公主來說,猶如被扒皮抽筋斷骨,生生撕裂血肉。
唯霜七年,小公主從冰月皇族的旁支裡認了一名年紀比她小一歲的女孩當義妹,封號盛月公主。
在其他人的眼中,不過是陛下難忍喪姊之痛的作為,根本無傷大雅,但他知道,小公主在籌畫一件事,一件很大的事,而這個盛月公主是其中的一部份。
當他在一場晚宴中看見那名身著粉色衣衫,飛眉入鬢,杏眼桃腮的女子時,不是立刻被她娉婷裊裊,溫婉如玉的氣質所吸引,而是她那隱忍吞聲,一閃即逝的凜冽眼神引起他的注意。
這是名聰慧、有著雄心壯志的女子,在那柔弱的表象中,隱藏的是怎樣的性情呢?他很好奇。
於是他開始接近她,在險惡的皇宮中處處幫襯著她,在她身陷險境時伸出援手,將她從危險中救出。
他調查她的身世,在心中一次次地將那些資料吸收。
原來她來自冰月皇族中最為沒落的一支旁系,自小常常受到嫡系和其他旁系皇族子孫的欺侮排擠,因對方都是權力勢力比她的家族大的人,所以她也不敢反抗,任憑他們欺負。
這就是造成她對任何事情都忍氣吞聲,明明很有想法卻不敢表達自己意見的原因嗎?
她眼底的烈火又代表著什麼呢?
是肩負重振家族的使命?還是向上奪取高位的野心?
又或者……兩者兼具?
他想,他了解小公主為什麼會選擇她了,在養尊處優、不知民間疾苦的皇族子弟中,她真的是刻苦耐勞,看重大局,擁有帝王之質,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有這樣的人輔佐小公主,一定可以將冰月國再達史無前例的巔峰,昌盛繁華,永世不衰!
在小公主的精心栽培下,她越來越有王者氣度,越來越展現出君主風範。
而他,也漸漸發現他的視線離不開她了……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他與她相約御花園的大樹下。
他向她表明心意,卻遭到她的拒絕。
她秀麗的小臉上充滿複雜神情,有訝異、有高興、有不捨……更多的是……惋惜……
他不解,既然對他的表白感到高興,就代表對他也有一定的好感不是嗎?
為何要拒絕他?為何要感到惋惜?
她轉身準備離去,他心慌意亂,竟然不顧男女之別伸手將她拉進懷中。
頭抵在她的肩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自小習武面對許多高強對手,甚至跟著父親上過戰場,面對千軍萬馬血舞黃沙也毫無畏懼的他,竟然撲簌簌地發著抖。
他緊緊摟著她,就好像深怕心愛之物突然消失不見一般,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
一向冷靜自恃的他此刻看起來是那麼的無助。
她靜靜地在他懷中,輕輕嘆了口氣,最後開口:「世連……讓我走吧……」
聞言,他顫了顫,最後慢慢地鬆開了手,低垂著腦袋轉身邁步離開,沒有抬頭看眼前的女子一眼,就這樣走了。
那天,他沒有陪在小公主身邊,而是回到了他的臥房,獨自喝著悶酒,一杯又一杯,一壺又一壺。
整間臥室充滿酒氣,他腳邊的酒壺堆成一座小山,稍遠處有許多酒壺的碎片,地毯上也有不少酒液的印漬,整間房間只能用髒亂不堪、酒氣沖天來形容,
再度喝下一壺酒,他終於不勝酒力,砰的一聲,趴在了桌上,手上的酒壺滾出手中,在桌上轉了幾圈,最後掉落地面,發出沉悶聲響。
雖然身體癱軟,但他的思緒還有著些許清明,他想著自己所愛的那名女子,心痛如絞。
撐起乏力的身軀,想要消除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再拿起一壺酒,一仰首一口氣喝乾,不少酒液溢出那薄而美的唇,順著完美的臉龐流入他的衣襟,讓胸前的衣物顏色變深許多。
這次他徹底醉倒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翌日。
他扶著疼痛欲裂的腦袋從椅子上站起,走到臥房門口招來侍女端來醒酒湯,並準備熱水讓他沐浴。
洗去一身的酒氣,換上黑色勁裝,他決定將受傷的自己塵封在心底,他是小公主的護衛,必須心無旁鶩的捍衛職責。
他在小公主面前立下誓言,必須做到。
將長刀插入腰間,他恢復平常冷漠的表情。
走到月皇的寢宮,守在小公主臥房前的侍女將他攔下,說月皇陛下現在不見任何人,包括身為護衛的他。
他疑惑,想像之前一樣翻上窗台看看小公主,卻發現所有窗戶都關得緊緊的,還用厚重的布幔層層擋住,根本無法看見裡面的情況。
聽侍女說小公主昨天下午回來後就沒出門,也沒召喚侍女服侍,連送膳和服侍沐浴的侍女也不讓進。
這麼說小公主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都沒吃東西?
他劍眉蹙起,擔心小公主,原本想破壞窗戶,但想想小公主從長公主過世之後難得耍了一次任性,再加上,這窗戶的窗花是小公主登基之日,長公主特意請他國著名工匠製作作為登基賀禮,上面有精緻複雜卻又素雅優美的異國風情雕花,窗花完成時小公主可是高興得不得了,若是破壞了,小公主肯定會氣上他好一陣子呢!
想了想,也就任由她去了。
沒想到,這一放任,就是三天。
整整三天,小公主只吃一些簡單食物,也不出門,更不管國事,教朝中大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三天後,小公主終於打開房門,他第一個衝進去察看她的狀況,一怔。
她頭髮散亂,神情憔悴,雙眼紅腫,一看就知道是哭了許久所造成的。
此時的小公主哪裡還有平時的整潔幹練,哪裡還有一國之君的風範?
不知小公主變成這副模樣的原因,他也不多問,只是招了侍女進來為她梳洗沐浴更衣,他親自拿來冰塊替小公主冰敷腫脹的雙眼,並且讓侍女幫她化上妝讓氣色看起來好一些,以免等會兒上朝時被那些大臣非議。
早朝時,他看著小公主獨自披甲上陣對付文臣儒士的唇槍舌劍,竟是將他們強力壓制,他感覺到,小公主變了,變得更加從容不迫、更加有帝王威嚴。
他的小公主成長了。
這三天裡,她是面臨怎樣的心境呢?
他想不明白,卻也不好多問,要知道,心高氣傲如小公主,就算呈現出脆弱無助的一面,也不會主動說明原因,因為她認為那是懦弱的表現。
他仍然常常遇到盛月,但僅僅是因為小公主傳見她,或是在路上擦身而過罷了,並無再多交集。
一開始當他看見那抹倩麗的身影時,還會心痛得無以復加,但經過半年的時間洗滌,他發現他的心再也不會隨著那倩影而掀起波瀾。
這樣也好,他想,這樣他更能專心致志地陪伴小公主,做一名盡職的護衛。
在長公主過世一年後,小公主要求他帶她去給長公主上香。
他應了,就如同從前小公主想出宮時,他會帶她出去一樣。
他替她穿上寬大斗篷遮住容貌,並牽著她的手以免走散。
小公主小小柔軟的柔荑完全包裹在他大大的掌心中,他驚訝於她的柔弱嬌小,也更加堅定自己的誓言,永在君前,不離不棄。
到了崖邊,他看著她恭敬地祭拜逝去的姊姊,看著她在自己懷中低聲啜泣。
然後,看著她揪著自己的衣襟抬起梨花帶淚的小臉問道:「連,你想要什麼?有什麼願望?我替你達成。」
他挑了挑眉,很訝異她會這樣問,原以為她只是隨口問問而已,但在看見那淚眼汪汪卻又倔強的臉蛋上那再認真不過的表情後,他收起敷衍的心思,眉峰微蹙認真思索了一下,最後緩緩淺淺地笑了,「楚世連願永在月皇前,此生左右相隨。」
接下來,他看到聽見這番話的小公主爬滿淚痕的臉上綻放出一個耀眼燦爛舉世無雙的笑容,彷彿劃破黑暗升起的煙花一般,綺麗絕倫。
那是他看過最美的笑靨,比冰月第一美人夜露公主的笑容還美。
唯霜八年冬季,冰月國女帝瞞著眾臣私下向曜日國借道攻打星輝國。
當他知道這消息時,小公主已經和曜日彧達成共識,曜日國將會借道給冰月國,並且曜日彧旗下的五千精兵也將會全數借予月皇。
他晚了一步,已經沒有什麼能影響小公主的決定了。
更何況,私心裡,他也不想阻止。
他忘不了小公主這幾年是怎麼樣在沒有姊姊的情況下過得如行屍走肉。
原本總是可以聽見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如今卻是清冷寂靜迴盪在偌大皇城中。
原本豐潤的臉頰逐漸消瘦,純真的情感被迫成長,如今只有殺伐果斷冷血無情陪在她身旁。
原本燦爛笑靨輾轉被扼殺,如今只剩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
原本敞開的心扉築起厚厚的偽裝,為了保護自己不再遍體鱗傷。
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陷入沉沉泥沼,最後落入仇恨的無盡深淵。
冰月的突襲讓星輝慌了手腳,兩國浩浩大軍相會於星輝國境內的雪山山腳下,在眾位優秀將軍每天徹夜研究兵法布陣的努力下,冰月以七萬精兵獲得首勝。
星輝的十萬大軍就這樣覆滅於皚皚白雪之下,萬點鮮紅在雪白之中彷若盛開的彼岸之花,對著徘徊不前的亡魂搖曳招納。
餘下的三萬士兵一路向星輝皇都掃蕩,所過之處死傷慘重。
此時,冰月皇宮卻收到了探子千里加急回報,星輝太子親自率領十五萬大軍攔截我軍!
收到消息的小公主蒼白了小臉,這十五萬大軍代表的意義非同小可,每一個都擁有以一敵百的實力,現在冰月國內留有約二十三萬士兵,但若要獲勝,在兵法和戰力上絕非星輝的對手,因此勢必要在人數上取勝。
小公主幾乎將一口銀牙咬碎,吩咐宮女取來她的戰甲,她要披甲而上,御駕親征!
「陛下……」他擔憂地喚了聲,得到的卻是小公主看向他的堅定目光。
事已至此,他不怪小公主意氣用事堅持為長公主報仇,造成幾乎將整個國家賠了上去的田地,因為他知道長公主對小公主的無可取代,正是因為清楚明白,所以他不會反對不會後悔,相反地,他會陪在小公主身邊,永遠支持她守護她。
他看著她立下遺詔,要將月皇之位傳給盛月。
那亮黃的卷軸和朱紅的漆印刺痛他的眼,猶如刺眼的陽光照射眼瞳讓他無法直視那威威聖旨。
他別開視線,他知道,小公主心意已決,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立下這道聖旨。
小公主原本安排他鎮守冰月,但他拒絕了,他曾在那至高象徵前立誓,怎可違背那誓言?
離京時刻,他對著小公主淡聲道,他曾起誓,此生永在君前,不離不棄。
她坐在與她嬌小身軀形成對比的高大戰馬上,目光灼灼直勾勾地盯著他,彷彿要將他看穿一般,如此地直接如此地炙熱。
最後,她輕輕頷首。
在她點頭的那霎那,他忽然覺得這個從小愛哭愛撒嬌、愛玩愛騰鬧的小公主長大了,她那靈動明媚的臉上有著無法撼動的凜然莊嚴,令人心生敬仰欽佩。
前線戰事並未因女帝二十萬大軍的加入而好轉,反而越陷膠著。
他不分晝夜陪在小公主身邊,陪她研讀兵書給予建議,陪她與諸位將領開會討論,他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將她的一切努力看入眼底看進心底。
然而不論小公主如何徹夜通宵研究兵法,不論將領們如何絞盡腦汁想出奇計,星輝太子似乎都能預知他們的行動計劃而提前布局準備,一次又一次地將他們引入陷阱一網打盡。
局勢終於在隔年夏天徹底崩壞。
冰月軍隊誤中敵軍陷阱,拱護皇帝的中軍被從中切斷──
整個混亂的軍隊猶如被釘住七寸的巨蛇無法動彈,冰月士兵人心惶惶卻仍奮力一搏,他與禁軍精銳保護小公主逃入星輝邊境的廢城中。
熟悉地勢的敵軍很快就追蹤到他們的蹤跡。
雖然只有對方不到十分之一的人數,但冰月禁軍在他的帶領下仍毫無懼色,浴血奮戰守住了廢城。
他不允許小公主的生命受到威脅,必須守住廢城,哪怕要用他的性命來交換。
在度過了無數個用鮮血換來的晝夜之後,星輝軍隊突然停止攻擊,一名男子馭馬而出,正是星輝太子。
他用人質要求小公主以自身性命換取眾多兵月將領的腦袋。
小公主答應了。
那瞬間,他的心中巨浪騰起,滔天情感洶湧而至,猶如狂風夾帶猛浪拍上岸邊,不顧一切將所有事物捲起吞噬。
比大伯父咬舌自盡時還要令他惶恐憤怒。
他吼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朝著她大吼。
她阻止了他,笑靨盈盈地看著人質平安進入廢城中,然後解下當初他送給她的匕首,脫下身上的軟甲,毫不猶豫將致命的金屬送入心窩。
他站在她身後,離她僅僅三步之遙,然而就是因為這三步,讓他即使用盡全力奔去也無法及時攔住那纖纖皓腕的瘋狂之舉。
他看著刺目的豔紅溢出她的如櫻小嘴,巴掌大的小臉臉色逐漸變得蒼白如紙,泊泊的鮮血不斷從她心口湧出,將她代表月皇的明黃勁裝渲染開來,紅色的面積不停擴大,好似一朵朵含苞欲放的曼陀羅,只待時機到來,將自己最妖豔魅惑的一面展現出來。
他將她癱軟無力的身軀抱進懷中,替她點了穴道卻仍無法讓紅流停下,只能緊緊抱她入懷,聽著她對他的深深告白。
明明痛的是她傷的是她,她卻在安慰著他。
一道清澈水痕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他不管不顧,只想帶著小公主離開,找太醫給她療傷。
當小公主原本晶亮流轉的大眼逐漸渙散失了焦距,在他懷中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終於了解當年長公主逝去時小公主的感受,這種痛彷彿一把利刃插入心間,一下下、緩緩地剜,剜不夠,又將刀移到身體,慢慢地將筋韌挑斷,一片片將肉割下,最後利刃一劃,連骨帶肉撕扯而下。
很疼,很疼,好像被烈火焚燒一樣,全身都在痛。
他為自己沒能護好小公主自責,傷心欲絕,眼中血絲漫漫,仰天悲憤長嘯一聲,那嘯聲悲愴淒涼,猶如失去一生摯愛哀痛欲絕,令聽者也為之動容。
在城下目睹一切,星輝太子信守承諾退兵。
此時卻響起了一道絕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聲音。
「世連……」
他木然回頭,看著盛月移動蓮步緩緩朝他走近。
那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
明白為何星輝總是能知道他們的計謀,明白星輝為何能掐住他們的軟肋,明白星輝為何能一次又一次地戲耍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將他們引入陷阱。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女子,這個他曾經深深愛過的女人。
她說,因為她太愛他了,不能沒有他,所以她要坐上冰月最崇高的位置,然後放他自由,他倆才能在一起。
他冷冷看著她,看著因為愛得太癡而變得瘋狂的她。
其實他內心是同情她的,她在眾人欽羨的眼光中被封為公主,卻從沒享受過公主應有的權力尊榮,反而處處受限,甚至被視為眼中釘想除之而後快。
於是,暗殺、下毒、陷害、栽贓,所有皇室中會出現的陰謀詭計一次次地出現在她身上。
她曾經毒發差點身亡,她曾經差點被毀容,她曾經被推落深湖差點溺斃……
一開始,她還上奏皇上,天真地以為這個名義上是她皇姊的女子會替她出頭,將犯人揪出以保她安危,沒想到,月皇對她卻是不聞不問,完全是以繼承人的身分栽培教導她,親口嚴厲告訴她自己解決所有事情。
那時,她就明瞭,所謂的姊妹情深,不存在她和女帝之間,因為女帝心中唯一認定的姊妹僅有一人,但那人已經拋下她先行離去。
所以,她為了保全自己,學了醫藥將要毒殺她的人反向毒害,招了死士將要暗殺她的人血洗滿門,運用計謀將要拉她下位的宰相誅了九族……
她自立自強,憑藉著自己的聰明才智狠辣手段將明處暗處的敵人一一擊敗。
對此,月皇陛下很是滿意。
從頭到尾,她只不過是小公主計劃中的一顆棋子而已,一顆可以讓她放心將國家交付給她,讓她放手一搏執行瘋狂計劃的棋子。
一隻纖纖素手出現在他眼前,他曾經渴望一輩子握緊這手的主人永遠不放開,卻在他真心示愛之時被她狠狠推開。
看著那潔白玉手,他怔了怔,差點伸手握住那柔荑,但腦海出現的卻是另一名女子的影像。
曾經的往事如昨日般歷歷在目,第一次見面,她第一次爬樹差點跌下來,她第一次抓魚卻被魚兒甩得滿頭水……她失蹤,他心急如焚;她難過,躲在他懷裡哭;她好奇,抓著他的衣角問個不停;她哭腫了眼,他幫她冰敷……
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一一浮現他腦海。
看著那彷彿沉睡般的女子,他忽然漾開一抹溫柔無比的笑。
「小公主愛哭、愛鬧、又怕寂寞,如今她只剩下我了,我怎麼可以再離開她呢……」語氣裡是滿滿的溺愛。
「我,楚世連,曾經起誓,此生永在君前,不離不棄。」
他拔出自己腰間配劍,毅然決然地往自己胸口刺進。
噗的一聲鮮血四濺,撒落在兩人身上,彼此的豔紅互相融合,早已分不清是她的還是他的。
他心想,這麼痛,一向怕疼的小公主是怎麼忍受的呢……?
她一定很痛、很痛,然後自己躲在角落偷偷哭泣吧……
他必須盡快趕到她身邊哄她才行,不然她會哭到眼睛瞎掉吧……
那可不行,他是她的護衛呢,怎麼可以讓她傷心難過……?
我的……小公主,不怕,我來陪你了……
在其他冰月士兵的眼中,一向冷若冰霜令人畏懼的護衛露出心滿意足而又明朗漂亮的笑容,抱著懷中的女帝,緩緩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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