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交錯

2008/4/26 22:48

自從在醫院展開繁忙的工作，
天天每分每秒都在待命狀態，
時常連續24小時未闔眼也是常有的事。

在這種長期睡眠品質不佳，
精神長久耗弱之下，
漸漸的，
我對於有關『人』的興趣越來越低。

每晚終於可以下班後，
我總是遠遠的避開人群，
一個人靜靜地躲在房間，
電視只轉到HBO，
但眼睛和身體卻是完全無神萎靡。

畢竟每天有超過12小時都是聽他人在訴說他的苦痛、不適，
聽多看多後，彷彿自己也轉變成半個病人，
需要另一個力量來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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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癌症醫療中心及重大傷病院區，在日前隆重盛大開幕。
醫院在人手完全不足下，仍趕在年底前開始營業，
而急診部也整個搬到新院區，
我們一個人當三個人用，
工作量也比以往暴增許多。

今天凌晨時間剛過2點，
台中到豐原的省道一線發生連環車禍，
短短幾十分鐘內，急診室就湧入了數十名傷患，
有的頭破血流，有的斷肢哀號，
一下子就塞滿了整間急診大廳，
我們值班人力受到嚴重考驗，
根本應付不了突然激增的工作量。

於是值班主治醫師在請示主任後，下令總動員，
請值班護士急電所有急診部同事，
停止所有休假和手邊非急迫性工作，
全體集合回醫院協助醫療。

幾十分鐘之內，大夥兒陸陸續續趕回醫院，
許多人睡眼惺忪、邊揉眼睛的出現，
但一見到擁擠的急診大廳，都有些吃驚和不解。

簡單點名後，每個人開始到分配負責的單位報到。

『小胖還沒到嗎？又再偷懶？現在七年級的R（住院醫師，通常剛從學校醫學系畢業）真不像話！』
賴總醫師氣急敗壞的大吼大叫。

『小胖醫師昨晚剛輪完36小時值班，現在應該還在家裏睡覺吧？』
小護士怯生生地小聲回答。

『我不管！連主任都來了，他算什麼東西，
妳把我CALL到他回醫院為止！不然我就叫護理長把妳調去管精神科病房！』
賴總醫師惡狠狠丟下這句話便跑開。

我在一旁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雖然同為總醫師，
但賴總是大我兩屆的學長，我不該侮逆他才是。
不過剛值完36小時的班是很累的，
期間通常不可以睡覺，就算把所有病患處理好，
也有很多雜事、報告等著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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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一分一秒離去，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但我們只處理了一半左右傷患，
而小胖卻還沒有回來。

賴總早就生氣亂罵了好幾回，
大家也只能摸摸鼻子，專心低頭忙著工作，
希望怒火不會連累到自己身上。

終於賴總忍不住了，他衝到護理站，
問了小胖的住處，抓著我一起跑出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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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大男人，
於凌晨三點二十在街頭狂奔，
而且還穿著白色醫師長袍，
這個畫面著實詭異。

到了小胖的住處，
賴總想也沒想就憤怒地敲起房門，
碰碰的巨響貫徹整個公寓。
我趕緊拉住他粗魯的手臂，低聲道：『學長！會吵到隔壁鄰居啊！』
賴總用力甩掉我的手，繼續瘋狂敲門。

這時，門突然自動打開，我們微微嚇了一跳。
原來門根本沒上鎖啊！

賴總首先闖了進去，屋內一片昏暗，
一台手機正在房間角落閃著亮光，鈴聲不停響著。

『唉呀！這是？』賴總似乎發現什麼。

我趕緊摸黑尋找電燈開關，
當黃色光線瞬間亮起時，
眼前的畫面卻深深震住了我。





賴總正站在床邊，
賣力的對著床上的人做心肺復甦術，
雙手有力有節奏地上下按壓心臟，
嘴中一邊喃喃的說：『1，2，3，4……怎會這樣……』

『難道……』我不敢相信的蹣跚走前，
從賴總的肩後望去，
果然…
小胖安詳的躺在那兒，
棉被舒服的擱置在旁，
似乎他正在做個美夢。

事實上，
他已失去心跳及呼吸。

我顫抖地撫摸一下他的手背，
已是冰冷且僵硬，沒有彈性。
我又無力的觀察他的眼睛，
瞳孔放大也沒有光刺激反應。

『學長…我想小胖他…應該是……』

『閉嘴！我可以救他的……這邊沒有急救設備和電擊器……』

賴總粗魯地把小胖的左手臂放在肩上，
我馬上懂了他的意思，
也趕快把小胖扶起，將他的右手抓起。

我們兩個就這樣，吃力的扛著小胖龐大的身體，
一步一步，舉步維艱地邁向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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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醫院已接近凌晨四點，
我們氣喘虛虛的推開急診玻璃門，
裏面還是一片忙碌景象。

我遠遠看到櫃台的那名小護士，
仍在努力的撥著電話……

『妳不要再call了，小胖已經在這！』

賴總對著護士大吼了一句，
全場瞬間鴉雀無聲，頭不約而同都轉向我們。
小胖的頭歪歪斜斜的倒在我肩膀。

所有醫護人員那一秒，全都心靈相通，明白發生悲劇，
停頓了片刻，然後嘩一聲全部衝了過來幫忙。

『哇…嗚…嗚…』
小護士雙手掩面，眼淚一下子就奪眶而出，
手上的話筒也碰一聲跌落地面。

『哭…只會哭…我一定可以救他回來…學弟你去忙你的事！』
賴總無情的回了話，最後一句話是對著我講的。

其實我也好想過去協助急救小胖，
但總不能兩個總醫師都跑去同一床工作，
我只得轉身接手另一個車禍傷患的大腿外側撕裂傷縫合。

我不時偷偷用眼角瞄向賴總，
我望著他將一支又一支的Bosmin inj. 打入小胖體內，
但顯然大量強心劑也沒有功效。
接著看到賴總拿起電擊器，要其他人暫離，
然後猛然電擊小胖胸膛，
小胖只微微彈起，又緩緩落下……

半個小時過去，
天邊開始露出稀微曙光，
急診的傷患近百人終於全數處理妥善，
唯一還在急救的那床，
就是賴總。

依我的經驗，
小胖住院醫師可能有先天性心臟病而不自覺，
加上體態肥胖血管狹窄，過度勞累缺乏休息，
引發急性心肌梗塞才突然猝死。
這種死亡不會痛苦，
但要急救回來卻是難上加難……

賴總終於放棄急救，轉頭離開，
所有醫護人員都圍向病床，
許多和小胖交好的護士哭成一團，
一片哀傷及悲涼氣氛充斥整間急診部。

我回頭發現賴總，
一個人在門口外抽著煙望著天，
煙霧輕飄渺渺，
淚流滿面滿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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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你是個面惡心善的好醫師，
我懂的。

我們畢竟只是凡人，
醫師也救不了醫師，
死神這次佔了上風。

我們只能在每一次的挑戰中，
全力以赴，盡心盡力，
不愧對我們良心而已，
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