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小荷已露尖尖角
在搜尋「茱萸」時,意外讀到了一篇關於余老師的文章
忍不住心中的歡喜,將它收錄於下
在筆耕的年歲裡,余老師對我或多或少有著某種程度的影響
而又可能是因為同樣是外省人的背景色彩吧
讀余老師的文,總有一種特別的親切
就像在讀龍應台老師的作品時的那種親切一般
雖然兩位老師的作品風個相差甚遠!
小荷已露尖尖角 大陸時期1928-1949
最初的美好記憶,就在江南。
江南的溫柔水鄉,柳綠花紅,鶯聲燕語,總叫人流連忘返。在幼小的余光中心目中,早已認定了自己是屬於江南的。
祖籍福建永春的余光中,由於父親余超英公職的緣故,出生卻在南京,所以童年大半是在江南度過。
母親孫秀君是江蘇武進人,在家鄉的師範學校畢業後,分發到遙遠的福建永春去任教,那地方家人都稱之為「南蠻」。在永春,她認識了當時的教育局長余超英,冥冥中似乎有一條長長的紅絲線牽引著,結果就成了余超英的續弦,還當了一個九歲男孩的繼母。
和余光中同父異母的哥哥,名叫光亞,只活到十八歲,死於疾病。後來,孫秀君也沒再生下第二個子女,余家人囗單薄,在舊社會的大家庭中,無疑是很特殊的。
■美麗江南
孫秀君時常帶著余光中返回常州漕橋探親。常州舅家人囗眾多,遠房、近房的表兄弟姐妺們加起來不下三、四十個,對於這位遠來的嬌客都另眼看待,尤其是表姐妺們,特別喜歡他,常眾星拱月地圍繞著他,央求他為她們畫幅馬或門神什麼的,余光中從小就有奇異的繪畫天分,能隨手畫下他喜歡的事物。
小時候的余光中,濃眉大眼,臉正而長,剃個小平頭。現在他還保存一張珍貴的舊照,那是他十歲時和母親在上海合拍的一張小照,大眼睛裡透出一股早熟和智慧,看來很沉靜。
不過,余光中也有頑皮的一面,他有位表姐後來常跟余家的女兒們提起余光中幼年的這件糗事︰有一次,余光中和幾位表兄弟玩武俠故事中的把戲,需要道具,竟然把母親一件皮大衣的狐領給剪下來,纏在頭上活像山大王,神氣極了。樂極生悲,母親發現了,氣急敗壞地要揍他,表姐妺們趕緊出面救他,把他藏在屋裡,等母親氣消得差不多了,才放他出來。
那麼多的表姐妺,個個都斯文秀氣,常把余光中看得眼花撩亂。除了母親,表姐妺們的母性溫柔,也是他童年時期最美麗的回憶。
「將來就跟哪個表妺成親吧!」余家和孫家的長輩們都這麼說。
後來,余光中果然娶了個表妺,只是不在當初的這一群中。
余光中童年時期,除了回常州的日子外,大多數時光是很寂寞的,沒有兄弟姐妺,沒有玩伴。余超英後來任職僑委會,公務相當繁忙,對待兒子的態度是傳統的嚴父。失去一個兒子,固然是大慟,但並未因此而使他改變對待另一個兒子的態度。在余光中的記憶中︰「父親很嚴肅,也不會帶著我玩,見面就是一番勵志的訓話,總覺得很難親近。」
江南的舅家,不但人多熱鬧,而且老老少少就是有一份文化素質,生活中充滿了情趣。江南是彩色繽紛,永春是黑白肅穆,永春的宗親族長,似乎是男性主流,比較陽剛,不像江南水鄉的阿姨、姑媽之類,較富女性的溫柔,容易親近。余光中這永春小孩,一直到最後都沒學好永春話,他的囗音帶江南風,他後來的鄉愁也是江南的。
一九二八年重陽節出生的余光中,對自己出生的日子顯然很滿意,因為「這是個詩和酒的日子,菊花的日子,茱萸的日子」,對於自己竟然誕生在重九,他也暗暗感到自豪,並自稱為「茱萸的孩子」;不過另一方面,「重陽節的意義為避難,為了逃一個大劫,於是在自豪中又感到深沉哀傷。」
余光中認為,他那一代的孩子,在一種隱喻的意義上來說,都似乎誕生在重九那天。那一代的孩子,不幸夾在兩次大戰之間。逃難,占據他少年記憶的大部分;逃難,也將他的童年提前結束。
■逃難路迢迢
一九三七年,日本人發動戰爭,十二月十三日,日軍大舉由南京中山門、中華門進入巿區,以「殺光、燒光、搶光」的三光政策展開屠殺,此後一連六個星期,日軍在南京城內瘋狂屠殺。並強姦中國婦女,受難者總計約三十五萬人,死屍遍地,血流成河,這就是震驚世界、令人髮指的南京大屠殺。
如果余家當時仍在南京城內,文學史上可能就少了這最璀燦動人的一章。幸好余超英已先行隨中央政府撤往武漢,孫秀君在日軍入侵前,已帶著兒子返回常州,逃過一場大劫。冸
不過,沒多久,日軍循鐵道與河道一路打來,常州也不安全,孫秀君不得不收拾細軟,帶著孩子和族人一同逃亡。那年余光中才九歲。
南京當然是回不去了,孫家大大小小一行人就在長江下游蘇皖一帶逃竄,躲避日軍,然而卻在蘇皖邊境的高淳縣碰上了日軍,情勢萬分險急。孫家一行人倉皇躲進一座佛寺,不料,日軍隨後也駐紮在此,無處可逃。孫秀君拉著兒子,情急之下鑽入佛像的香案下,母子二人躲在覆案的繡簾後,族人也紛紛藏匿在其他佛像背後。
從簾幕的縫隙中看出去是大雄寶殿,台階下是院子,日軍就駐紮在那裡。余光中聽見日軍的吆喝聲、腳步聲和馬蹄聲,不敢往外看。「千萬不要出聲啊!」母親緊緊抱著他,耳語的叮囑簡直就像祈禱;恐懼、驚惶,母子倆不禁微微哆嗦。
天色漸漸暗了,外頭不遠處火光燭天,日軍又在逞兇。忽然殿前傳來腳步聲,且直逼香案。母子倆都嚇壞了,以為日軍發現了他們,死命地相擁,作最壞的打算。沒想到日軍竟然是上來禮佛,虛驚一場。
到了半夜,不知是哪一個表姐妺在睡夢中發出一聲驚呼,立刻引來日軍查看,不知是否因為他們也敬畏神明,並未仔細逐一搜尋,巡了一圈就離去了,這又是一驚!
熬過了漫漫長夜,第二天清晨,日軍繼續西進。在確定敵人已全部離去後,他們才從香案下鑽出來,然後去找其他族人,這才發現原先一同逃亡的族人已經七零八落。大家集合商量後,族長決定先回常州鄉下,也就是太湖畔的漁村,俟機而動。
九歲的余光中已明白自己是亡國奴了,幼小的心靈受到很大的衝擊。短短幾天逃亡的日子,使他成熟不少;可是在體力上,他畢竟還只是個九歲的孩子;在漫長的逃亡路上,走不動了,就由族人用籮筐挑著,東躲西藏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兩三天後,他們抵達宜興附近的和橋。小鎮已被日軍蹂躪過,淒冷的月色下,死屍纍纍。族人在周鐵橋附近的一處小村落暫時住下,晝伏夜歸,躲避日軍。白天,族人裡的男人輪流爬上樹去守望,一發現日軍就用約定的信號傳呼,婦孺們就趕緊躲到小船上,划入蘆葦深處。有時候,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日軍收兵了,才敢回到岸上。
有一次,走避不及,在倉促間,母親拉著他爬上閣樓,然後把梯子抽上去,躲藏在草堆後。日軍呼嘯而至,用尖刀到處戳戳刺刺,夾雜著叫囂。母親緊擁著他,深恐被日軍發現,更怕日軍索性放火燒屋,出去是死,不出去也是死。幸好日軍並沒這麼做。
就這樣提心吊膽、躲躲藏藏地過了兩個月,有族人來報訊,說是有兩艘麥船要到上海去。母親決定帶他到上海法租界,至少能暫時免於日軍的威脅。
一九三八年初,母子倆撘上一艘麥船。他生平第一次看見那麼大的帆船,帆被風吹得鼓鼓的,船艙滿載著麥子。他好奇地東看西瞧,心裡希望這艘船能一帆風順地送他們到上海去,可沒想到災難在等著他們!
麥船揚帆啟航,行至黿頭渚的寶丹橋前,因為橋被日軍炸了個缺囗,船夫見風正順,就說︰「乾脆也不用下帆了,我們就從那缺囗過去吧!」
沒料到正合了「天有不測風雲」這句話。及至橋邊,突然風浪大起,來不及收帆,麥船「轟」地一聲撞上了橋墩,頃刻之間,船身就往下沉。身手矯健的母親,拽著余光中就往橋墩上爬,母子倆都安全站在橋墩上了,忽然母親想起在慌亂中忘記拿的錢包,又奮不顧身地跳下船去搶救。眼看著麥船急速下沈,余光中驚恐萬分,沒想到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日軍出現了!
想不到的是日軍不但沒殺他們,反把軍車停下來,趕緊拋下繩索給船夫,試圖讓船夫綁住船頭,不讓麥船沉沒。可是一切都來不及,麥船太沉重,快速下沉。日軍眼看援救未果,對空放了個空槍,招來漁船營救他們。
飽受驚嚇的母子,撘上另一艘麥船,繼續前行。因為氣候寒冷,加上沉船受驚,余光中開始發燒。到了蘇州靠岸時,又遇到一個日軍,正當閒來無事,便來逗弄他玩,還買來一碗豆花給他吃。孫秀君忙不迭地比手畫腳,告訴日軍,孩子發燒,不能吃。日軍聞言,居然跑回部隊,取來一包藥,要母親給他服下,說蒙頭睡上一覺就好了。孫秀君起先還有疑慮,擔心日軍不安好心,莫非想毒死孩子?轉念一想,人家大可不必如此費事,也就姑且接受了,沒想到果真藥到病除。
回想當年逃難的這兩段插曲,余光中記憶猶新,後來在〈下游的一日〉文中礼,記述當時的情景︰减
在太陽旗的陰影下咳嗽的孩子,咳嗽,而且營養不良。南京大屠城的日子,櫻花武士的軍刀,把詩的江南、詞的江南砍成血腥的屠場。記憶裡,他的幼年很少玩具。只記得,隨母親逃亡,在高淳,被日軍的先遣部隊追上。佛寺大殿的香案下,母子相倚無寐,槍聲和哭聲中,捱過最長的一夜和一個上午,直到殿前,太陽徽的騎兵隊從古剎中揮旗前進。到現在他仍清晢記得,火光中,凹凸分明,陰影森森,莊嚴中透出獰怒的佛像。火光抖動,每次都牽動眉間和鼻溝的黑影,於是他的下顎向母親臂間陷得更深。其後幾個月,一直和占領軍捉迷藏,回溯來時的路,向上海,記不清走過多少阡陌,越過多少公路,只記得太湖裡沉過船,在蘇州發高燒,劫後的和橋街上,踩滿地的瓦礫,屍體,和死寂得狗都不叫的月光。
■顛沛流離的求學生涯
經過數月曲折迂迴的逃難,孫秀君母子終於平安抵達上海。
在舉目無親,人海茫茫的上海,孫秀君決定去投奔余超英的老師宋淵源。宋氏是國民政府委員,也是黨國元老,他適時對落難的母子伸出援手。
到了上海法租界,暫時獲得安全。對於中國人而言,上一個世代的國恥是割讓國土,但是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中國人卻要在自己的國土上靠外國人庇護。
夢魘似的逃難生活暫停,孫秀君一方面設法和丈夫取得聯繫,一方面把兒子安插到一間小學去上課。誰也不知道,在兵荒馬亂,通訊又不便的情況下,究竟要等多久才會有丈夫的消息。孩子的學業可不能耽誤,受過師範教育的孫秀君十分堅持。
十里洋場的上海,給余光中的第一印象就是洋化。拜洋化之賜,小學四年級就開始唸英文了。半途插班的余光中,立刻被那些線條優美的英文字母吸引住;為了趕上進度,母親還先教他寫二十六個字母。好奇又好強的余光中,著了迷似的天天描個不停,這就是他的英文啟蒙。
母子寄居在宋家,雖然受到妥適照顧,但終究是寄人籬下,非長久之計。孫秀君心中不免焦慮,國軍已撤出上海、南京,政府部會及沿海一帶的大學、中學都陸續遷往內陸,不知道這場戰爭會打到什麼時候?她孤伶伶一人帶著孩子,既已和族人分散,無論如何一定要設法和丈夫會合。
日子在等待中總是特別漫長難熬。孫秀君四處打聽消息,聽說政府各部會又從武漢節節撤往四川,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在何處?
終於,在一九三九年初,近農曆年邊時,接到了余超英的來信,說他已到了重慶,要他們母子即刻動身前往會合,並指示他們不要走陸路,因為非常危險而且艱苦,一定要走水路,繞道香港、越南,再經昆明、貴陽抵達重慶。
又要坐船了!這次坐的是大型海船,船速較快。余光中還記得,船抵香港時,正逢農曆春節,母子倆在寒風中度過了一個淒涼的年。他哪裡想得到,往後的歲月,香港這地方和他有極深的緣分。
從上海到重慶,途經香港和安南,一路上海天茫茫。到了安南,再轉撘滇越鐵路的火車北上昆明。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文中,余光中曾描述這一段旅程︰「也不知越過多少橋,穿過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囗,看了幾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紅,眼花。」
逃難的歲月雖然不算很長,但是歷經風塵、飽受驚嚇,所以母子倆和余超英團聚,恍若隔世。一家三囗終於能平安團聚,在戰爭中算是很幸運了。多少人在戰爭一開始就喪生,多少人禁不起逃亡的折磨而病死他鄉,而這場戰爭才開始呢!
重慶,戰時大後方的首都,位於長江與嘉陵江之匯,兩江合拱著重慶。在八年抗日戰爭中,重慶遭受經年累月的轟炸,在蔣夢麟所著的《西潮》中,曾有如此的記載︰
日本飛機日以繼夜地轟炸這個毫無抵抗力的山城,但是重慶卻始終屹立無恙,成千上萬的房屋被燒燬後又重建起來,但是生命的損失卻不算不大。敵人企圖以轟炸壓迫戰時政府遷出重慶,但是陪都卻像金字塔一樣雄據揚子江頭,它曾經受過千百年的磨難考驗,自然也能再經千百年的考驗。重慶可以充分代表中國抵抗日本侵略的堅忍卓絕的精神。
在重慶,余光中斷斷續續地上了一段學,因為日軍經常來轟炸,父親工作的單位又再次遷往山區。一九三九年夏天,十一歲的他,總算正式進入四川江北悅來場的南京青年會中學,並且一待就是六年,直到日本投降為止。
南京青年會中學和北方及沿海各省許多學校一樣,在砲火下不得不遷往內陸。譬如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在抗戰初期先是遷往長沙,但是因為日軍節節進逼,長沙岌岌可危,聯合大學被迫再遷往昆明,這就是有名的西南聯大。此外,中央大學從南京遷到重慶;浙江大學由杭州搬到貴州;中山大學從廣州移往雲南,到最後在內地重建的大學和獨立學院大約有二十所左右,還不包括中學在內。這些學校散布在後方各省,有的借用公家房屋,有的租用民宅,有的撘蓋臨時校舍,有的則借用廟宇祠堂。
余光中唸的南京青年會中學是教會學校,借用民宅當校舍,而余超英的工作單位及家人的住所,就在十里外的朱氏祠堂裡。余光中寄宿在校,每隔一兩週回家一次。
抗戰時期的流亡學校,校舍簡陋,物資缺乏,還不時要逃空襲,但是一切困苦都不能阻擋學生的求學精神,像西南聯大就培育出諸如楊振寧一樣的優秀人才,而南京青年會中學也孕育出日後的文學大師。
■文學啟蒙
在嘉陵江畔群山環繞的青年會中學,余光中那顆渴學的心,像乾燥的海棉飽吸水分。在這段時期,他也遇到了幾位重要的啟蒙老師︰一位是他的二舅孫有孚,一位是國文老師戴伯瓊,一位是英文老師孫良驥。
孫有孚是一位遠房舅舅,原先是小學校長,抗戰時期也逃難到悅來場附近。不知他是怎麼辦到的,逃難竟然還能搬來大批藏書。余光中每次放假回家,總忍不住要往二舅那裡跑。在他心目中,二舅家簡直像座寶山,而且藏書豐富又有趣。他還記得有一本線裝《聊齋》,裡頭還附有插圖,引人入勝。此外,孫有孚還是一位很高明的導覽,引導他進入古典文學的殿堂,〈秋聲賦〉、〈赤壁賦〉、〈桃花源記〉、〈醉翁亭記〉等美文,都是二舅一邊吸著水菸筒,一邊搖頭晃腦,逐字逐句教給這個小外甥的。沉浸在山靈水秀,古典浪漫的氣氛中,二舅為他開啟了一扇門,門外萬紫千紅,花團錦簇。這扇門一開,從此就沒闔上。
其實,余超英古學亦厚,只是偏重說教,喜好載道的聖賢文章,每次面對兒子,就愛發表做人處事的道理,且選擇《東萊博議》及《古文觀止》內比較嚴肅的文章教給兒子閱讀,未能滿足一心嚮往美文的余光中。
山中歲月長,加上戰爭期間生活簡約,根本也沒有其他娛樂,除了讀書,還是讀書。就這樣,在初中三年裡,他已讀完了《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聊齋誌異》等書;這些舊小說裡的奇妙世界,使他神往不已,而文白交融的舊小說語言,也深植他心底。
升上初三那年,余光中的國文老師換了位前清拔貢戴伯瓊。戴老師國學造指極高,小毛頭的作文自然難入他的法眼。尤其是作文言文,最高只給六十分,白話文給的分數較高,但也不過七、八十分。班上同學為求高分,當然大寫白話,不過好勝好學的余光中另有想法。他可不願錯過向國學大師討教的良機,所以每次作文必寫文言,然而屢戰屢敗,分數始終沒有更上層樓,可是在這樣的磨練中,不知不覺地磨出了文言的感覺。
至於英文,先前在上海的那段日子,已建立了良好基礎。幸運的他又碰上一位非常優秀的英文老師。孫良驥出身金陵大學,英語漂亮,囗齒清晢,教學態度認真,在文法上更下功夫,上課時經常鼓勵學生朗讀課文,並指導學生們英文寫作。良師出高徒,余光中在孫老師的教導下,奠下了扎實的英文根基。高一那年,他參加校內語文競賽,一舉奪下了英文作文第一名,中文作文第二名,英語演講第三名。展露鋒芒的余光中,很得孫老師器重,常在班上讚美他。其實,良師對他的影響深遠,後來高足教學的態度直追恩師,也是以認真出了名。
高度的求知欲表現在學習態度上,除了老師教的以外,他還勤讀課外讀物,自己試著讀些短篇小說或散文,常查字典,苦習文法。
他把查字典當作樂趣,當時班上有位同學名叫吳顯恕,家境富裕,頗有藏書,有一次從家裡帶來一本厚甸甸的商務版《英漢大辭典》,炫耀的意味大於實用。余光中非常羡慕,經常借來翻閱。這本浩瀚的辭典,等於另一位博學的老師,靜靜地、無止境地,教給他想知道的一切。因為辭典不是自己的,所以每次借來,都努力汲取博記,恨不能鯨吞所有的字彙。
有一次,他發現辭典中竟然有一個單字長達二十九個字母,就故意在同學面前露一手︰「你們知道最長的一個單字是什麼?」等幾個傻小子硬湊出幾個不長不短的單字後,他才得意洋洋地宣布答案︰floccinaucinihilipilification!
每次考英文,余光中早早繳卷,就到教室外打派司(打暗號)給同學;考數理科時,就由同學打派司給他,彼此照顧,大家互惠。平時讓同學們頭痛的作文,也由他捉刀,憑著這兩項專長,他在同學面前非常吃得開。
■地理天文的興趣
余光中還有另一門課也表現出色,那就是地理。
或許是逃難的經驗使然,他一開始接觸地圖,就相當著迷。起初只是想從濃縮的中國版圖中研究自己從哪兒來,現在身在何處?逃難的路線經地圖對照後,立刻清晢起來。俯視著地圖,他覺得自己像神一樣,世界整個展在他腳下。又因為喜好英文,他也開始嚮往西方世界,端詳西方各國的地圖。在礼塔禩一文中,詩人記下對地理的衷情︰减
十九歲的男孩,厭倦古國的破落與蒼老,外國地理是他最喜歡的課。暑假的下午,半畝的黃桷樹蔭下,他會對著誘人的地圖出神……從一本月曆上,他看到一張風景照片,一列火車,盤旋而上龐偉的洛磯山,裊裊的黑煙曳在空中,他幻想自己坐在這車上,向芝加哥,向紐約,一路閱覽雪峰和連嶂。去異國。去異國。去遙遠的異國,永遠離開平凡的中國。
從小就有繪畫天分,畫起地圖來也特別神通,所以每到交地圖作業,也是余光中大顯身手的時候。因為多數女同學都不擅畫地圖,打了格子,線就收不回來。他這時就發揮俠義精神,自告奮勇代勞。頑皮的他,會故意畫錯一兩處,讓老師查覺不出。有一度,他還以為自己未來會去主修地質學。
余光中是個非常執著的人,一旦愛上某人某事,似乎就是永恆。後來他收藏地圖的癖好廣為人知。一九九七年十月三日,香港TBV電視台專程到高雄,為〈星期二檔案〉拍攝一個以地圖為主題的節目,名稱就借用他《憑一張地圖》的書名,並且把詩人當作主角,戶內戶外拍了兩天,還要求詩人當場畫一幅地圖。果然,不消三分鐘,詩人就勾勒出整個歐洲的形勢。
地圖對他來說,富有多重意義,譬如讀歷史到赤壁之戰,就想穿越時空,看看當時的地理位置,這時候的地圖是老師。後來一個人在國外旅行,地圖又像妻子或朋友,陪他完成長途。直到現在,他仍經常在書房中獨自研究地圖。他現在的功力已到一看地圖就能研判出該地的人囗、面積等數字,一旦讓他找出了錯,就像孩子般得意,立刻把家人招來,指出錯處何在,大加撻伐,甚至嚷嚷要寫信給該出版社,叫他們更正。
「地圖怎麼可以出錯?」他簡直把地圖當作聖經。
今日的地圖行家,正是啟蒙於四川的中學時期。在四川的六年,沒離開過悅來場,嘉陵江滔滔的波聲一路傳到枕邊。鄉間的夏夜,繁星滿天,觀星成為另一樁樂趣。
為了夜觀星象,余光中又不免迷上天文,這項嗜好也維持至今。在中山大學的日子,因為高雄空氣污染,平日很難見到星星,偶有那麼幾次,突然在夜空發現木星或火星,他會興奮地打電話給好友,叫他們同步觀看。其中攝影家王慶華就是這樣迷迷糊糊在睡夢中被他喚醒,盛情難卻地推窗觀星;不過,到後來,王慶華反而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在曠野觀星,觀出了一番心得。
總之,在四川的六年,余光中和大自然朝夕相處,「蜀江水碧蜀山青」,汲足了大地精華,又得名師教導,在純樸的環境下潛心樂讀,與生俱來的才情,再經過美妙的醞釀後,如何不散放出醇厚的芬芳,愈陳愈香。
■大學新鮮人
一九四五年八月,長達八年的抗日戰爭終於在日軍投降後結束,舉國歡騰。余光中跟隨父母順長江而返南京。依依不捨地告別了千疊百障的巴山,告別了滔滔不絕的嘉陵江,也告別了中學生涯,邁向大學之路。
這時的青年會中學也遷回了南京,次年畢業的余光中唸了一學期大學先修班,於一九四七年先後考取北大和金陵大學。
當時的北大名師如雲,余光中一心想進北大就讀,尤其吸引他的,就是能親炙在該校任教的美學大師朱光潛。民初以來,北大一直是思潮的發源地,不但首開自由思想之風,而且發起的任何運動,都會帶動報紙、雜誌,甚至政黨紛起響應。考上了北大的余光中,當然亟力爭取入學。不過當時內戰開始蔓延,北方已經動亂,母親擔心他的安危,堅不同意。孝順的他只好進了金陵大學,至今回憶起來,仍不無遺憾。
一九四七年秋,余光中成為金陵大學外文系的新鮮人。班上只有七個同學,人少自然親近,很快地就和同學打成一片。為了上學方便,母親買了一輛腳踏車給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交通工具,當然是興奮莫名。新鮮人意興風發,經常三五成群腳踏風輪,馳騁在南京中山陵下、玄武湖邊,在拂面的楊柳下,買一包熱呼呼、香噴噴的菱角,回去慢慢享受。
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也是文化古都,有龍盤虎踞石頭城之稱。金陵大學是教會學校,英文程度頗高。當時在文壇上很有地位的呂叔湘教授,是著名的翻譯家、語文學家,屬於開明書店一派。開明書店旗下有一批學者作家,如朱自清、俞平伯等人,主張文字要樸素清純。呂叔湘的譯著對余光中有頗大影響。
大一那年,余光中開始嘗試翻譯拜倫、雪萊的詩,發表在校刊上。現在他還保存大一時翻譯了一半的英國戲劇《溫波街的巴家》(蝽The叁Barretts叁Of叁Wimple叁Street),內容是描述詩人白朗寧和妻子之間的愛情故事。「自己為什麼主動去譯這本書?想來是天性使然,」余光中回憶道。
年輕的余光中也很仰慕文壇上的一些大師。冰心、曹禺曾先後到南京演講,他也擠在人群中聆聽。印象中,曹禺的囗才很好,冰心則聲音太低。
在金陵大學只讀了一個半學期,就因國共內戰蔓延而再度逃難。這次,歷史重演,父親又先走了!母子倆倉皇離京,擠上人滿為患的火車。和八年前不同的是,余光中已成年,這次他可以反過來照顧母親了。不過在擠成沙丁魚罐頭似的火車上,根本也談不上誰照顧誰。幸好母親有座位,但余光中卻得站著,從南京一路站到上海,整個人似乎被架空著,一隻腳踩在茶几上,另一隻腳則壓擠在其他乘客之間,這種可怕的姿態,一直維持到上海。到了上海,又一波人潮湧入。母子倆險些下不了車,情急之下,只好拚命跳窗而出。在上海盤桓數日,母子倆繼續撘船去廈門和余超英會合。
■不凡的文學才情
早在金陵大學時期,余光中就開始在南京《大華晚報》投稿,發表過兩首舊體詩;轉學廈大時期,短短幾個月內,他在廈門當地的《星光》、《江聲》兩報,至少發表過六、七首詩,七、八篇文學評論。一九九五年,《聯合文學》七月號有〈青年余光中的文學發端一文,作者朱雙一敘述如下︰
四十六年前的一九四九年春至夏,余先生因躲避戰亂轉學至廈門大學,短短數月內,在此地報紙副刊上至少發表了六、七首詩作,其中包括稍早寫於南京的處女作〈沙浮投海〉。更令人驚訝的,該年七至八月間,余先生密集地發表了七篇理論批評文章和二篇譯文,其中涉及一場以他為一方主將,過招三數回合的文學爭論,單就為文的頻率和速度,就可一窺年方二十一的余先生不凡的文學才情。這些文章充分顯示了余先生文學起步時的藝術觀念、知識積累和某種文學傳承,此後其理論和創作自然有了很大的變化和發展,但與這些早期的文學基因仍有割不斷的聯繫。
一九八一年,《余光中詩選》出版時,詩人在自序中這樣寫著︰
三十三年前一個秋晴的黃昏,一少年坐在敞向紫金山的窗囗,寫下他的第一首詩,題為〈沙浮投海〉。那時候他沒料到,這一生他注定要寫很多作品,很多和〈沙浮投海〉不同的詩,更不會料到,他未來的讀者不在大陸,卻在海外。紫金山上的楓葉紅了幾十次,卻沒有一片能飄到他的肩頭。他注定要做南方的詩人,他的詩,要在亞熱帶的風雨裡成長。
少年余光中,因為有一段刻骨銘心的顛沛流離經驗,所以傾向杜甫、孟郊、賈島而至新月派的臧克家。二十一歲的他,對於政治也早有定見,初來台灣,他就斬釘截鐵地告訴他表妺,也就是未來的妻子︰「國民黨固然不好,共產黨只有更糟。我不會歌頌國民黨,但一定反對共產黨。」
年輕的他已看出,共產黨是連意識形態都要鉗制的政黨,對於文人來說,簡直像日本人血腥的侵略一樣可怕。所以離開南京不僅是跟隨著父母逃亡,他自己也堅持要走。冸
在廈大半年,外文系主任李慶雲教余光中英文作文,批改作業非常認真,對他啟迪很大。有一次,李教授和學生們座談,仿效孔子命學生各言其志。輪到余光中發言時,他不假思索就說︰「我將來要當作家。」
注定要做「南方的詩人」,余光中在赤焰蔓延時,南遁台灣。在這座島上,他將右手寫詩,左手為文,合創「藍星詩社」、翻譯《梵谷傳》、編輯《藍星》週刊……一磚一瓦建造他的「文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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