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5 16:12:24荷塘詩韻

失眠記事---阿布

【自由副刊】阿布/失眠記事

2020/07/28 05:30

 

阿布

精神科診間裡,失眠是最常見的來診主訴之一。

人為什麼要睡覺?這個問題醫學界尚未能提出一個透徹的解答,只知道睡眠對人體維持正常的生理機能不可或缺。一天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光,人是深深墜入睡眠未知的黑洞裡。記憶在此沉澱,組織在此修復,一切像冬日的草木一樣蟄伏著,在黑暗的凍土底下,祕密地準備迎接再次來臨的春天陽光。

仔細想想,若以平均壽命來看,大約有二十到二十五年的時光我們是睡過去的。那時候我們的意識,究竟到哪裡去了呢?睡著以後,人體的感官關閉,腦波平穩而緩慢,意識的運轉逐漸停滯,垂降至另一維度;通過黑暗,會抵達什麼地方?或許在那條無光的通道之後,是夢的桃花源。夢境集中在一段稱為快速動眼期(REM)的睡眠裡,睡眠的後半部居多。在那個階段,意識對自己肉體的主控權降至極低,但腦波活躍的程度與清醒時無異。至今科學家尚未能完整解開做夢之謎,一說做夢時大腦會把記憶的片段隨意連結與重組,與長期記憶的固定有關。我們每天做許多許多的夢,代表身體睡著時腦部依然忙碌工作,無數超越想像力極限的冒險在夢裡發生,醒來時感覺一夜無夢好眠,大多只是因為那些夢境──如同清醒時大部分的瑣事──很快地被遺忘了而已。

若是在快速動眼期被喚醒,由於肌肉麻痺的關係,可能會體驗到意識清楚,但身體無法動彈的經驗。原本能夠隨意識自由活動的身體不再受使喚,宛如鬼壓;知覺完整,但靈魂受困在肉體的牢籠裡,連動一隻手指都是奢求。當你睡著時,清醒世界的一切(包括那麼親密的身體)皆變得與你無關。無論住的地方是莊園豪宅或窄仄的學生宿舍,對於睡眠來說,最多也只需要一坪餘的空間,安放自己這具肉身,夢的載體。而身軀之下無論是King size高級床墊,或是無家者平鋪在地的紙箱,入睡以後皆眾生平等。睡著了,金錢與權力都被留在清醒的世界裡,而即使是同床共眠一輩子的枕邊人,也無法共享失眠時的痛苦,或睡醒後的飽足。我們每天晚上,都會拋下清醒時窮盡一生所累積的一切(家庭、財富、地位……),短暫讓意識回歸那片荒蕪卻又充斥著無限可能的黑暗海洋,養足精神之後,再度回到清醒的世界裡,花費全部精力去追逐那些註定無法帶進睡眠裡的事物。或許人在夢裡,遠比白天還清醒。

擁有了一切,不一定代表能夠擁有美好的睡眠。睡眠是深山裡羞怯的水鹿,只有在最深的黑暗裡,會悄悄走到你的帳篷邊,小口啜飲夜的湖水;清晨,陽光灑滿山坡上箭竹的髮梢時,牠早已離去,沒有留下任何來過的痕跡。牠是神的造物,屬於山林。你無法主動走進山裡追逐,只能讓自己靜下來,熄滅光亮降低音量,靜靜地躺著,成為山的一部分,等待牠的降臨。

失眠的原因千百種,焦慮、憂鬱、酒精、藥物、身體疾病、甚至連白天時喝的茶與咖啡,睡過頭的午覺,都有可能導致失眠。睡眠也可以是身心狀態量化的指標,猶如心靈世界的體溫心跳血壓;垂釣湖面上的睡眠,同時也垂釣著湖底暗湧的水流。例如有些躁鬱症的患者每次發作的徵兆就是睡眠需求減少,屢試不爽,甚至先於本人察覺情緒有異之前;而也有原本嚴重失眠的憂鬱症個案睡得愈來愈香,憂鬱症狀也隨之改善。

醫學生時代,失眠這樣的名詞幾乎只存在課本裡。脫離呆板的高中生活,身邊少了父母叨念,大把大把的時間等待我們去揮霍。那時半夜三、四點睡覺是常態,夜裡的時光多半消耗在社團或電動上,考前則是貢獻給平時從未打開的教科書。幾次讀著讀著一抬頭,遠處的天邊一抹紅,疲憊的身體反而精神一振,盤算著等等考完試再去哪裡哪裡玩;而將清醒的時光燃燒盡了,有時躺到床上能一口氣狂睡接近整天。年輕時的睡眠像是寬容的銀行,允許你低利貸款,也允許你一次全數償還。

許多人在實習醫師那年開始出現失眠的症狀。初入職場,不再有想睡就能蹺課睡覺的自由。值班的夜裡病患狀況起伏,一間值班室擠了三、四位實習醫師,每個人無法關上的公務機連結著近百位病人的病況,手機鈴聲整個晚上此起彼落,將一匹好好的睡眠絲絹亂刀裁成碎料。

與身體疾病不同的是,心靈受苦較不容易為旁人所感知。許多失眠者的痛苦只能留在夜裡,無法攤在陽光底下示人。從不失眠的人難以體會失眠者所經歷過的一切:那些夜的石磨一點一點凌遲著床上的自己,時鐘秒針的每噠的一聲都如籐條鞭打在身上;好不容易入睡,卻彷彿剛閉眼鬧鐘就響了。整天心頭懸懸的,還沒天黑就開始恐懼,失眠的折磨會不會今晚又再一次上門?久而久之睡不成睡,床舖變成刑具,臥室宛如刑場。

一代巨星麥可.傑克森的死因據說是鎮定藥物注射過量。深入追查,才知他竟有嚴重的失眠困擾,甚至有一說他生前最後兩個月幾乎不曾睡過。那是怎樣巨大的深淵,需要私人醫生用幾乎是全身麻醉劑量的靜脈注射鎮定劑,去換取一點點的睡眠?在這之前誰知道被譽為流行音樂之王,站在天分、財富與名氣頂點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後所要求的,竟然是一次幾乎每個孩童都夜夜揮霍的,平凡而滿足的睡眠。

我算是容易入睡的體質,幾乎少有失眠的困擾。唯一一次需要使用到安眠藥物幫忙的時刻,說來諷刺,是在精神科專科醫師考試之前。醫院裡總醫師繁重的工作日常,加上面對口試巨大不確定性的焦慮,讓我已經幾個禮拜一、兩點才入睡,睡眠又極淺,一個晚上總要自動驚醒兩、三次,看了外面漆黑的天色,才確定自己並沒有真的睡過頭。

考試前三天,我自己在睡前服用了半顆的鎮定安眠藥──那是臨床上我最常開給病人的悠然錠(Lorazepam)。說也神奇,半顆指甲屑大小的白色藥錠,竟讓我難得地一覺睡到天亮。安眠藥於當時浮木般的我來說,錨定了焦慮,也安撫了睡眠。或許因為睡得好吧,專科口試有驚無險地通過了。那個晚上慶祝後洗了個澡,舒舒服服地躺上床,壓力解除,熟悉的睡眠又柔順地來到我的跟前,像是鬧了一場脾氣之後的和解,先前的輾轉反側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

許多人一生中最早接觸到的失眠概念,來自童話故事裡、因敏感於數層床墊底下的那顆豌豆而睡不好的豌豆公主了。然而很多時候,人生是沒有那麼浪漫的──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公主,隨著年紀增長,現實薄薄的墊褥底下塞了愈來愈多干擾睡眠的雜物,有時是豌豆,有時是圖釘。睡眠是最後的桃花源,一切現實的束縛都不復存在。這裡沒有病痛與衰老,癱瘓的能走了,欠債的還清了,再也不能相見的人在夢境裡若無其事地重逢。或許這也能解釋為什麼有些人一再回診索取強力的安眠藥物:現實太苦了,連睡眠都如此艱難。那樣的艱難是無法在診間裡,用生活作息調整或睡眠衛教能夠解決的。

但再怎麼樣深沉的睡眠,睡夠了,終究得醒的,醒來以後又回到了現實的泥沼裡。但清醒時與快速動眼期的腦波如此類似,怎麼知道我們不是在這個世界裡做夢,而睡著的世界才是真正的清醒呢?

睡眠在許多文化裡做為死亡的代稱,英文是「rest in peace」,華人亦稱之為「長眠」。不知幸或不幸,我們最終都還是會回到那裡去,稱為死亡的永恆睡眠。在那裡不知有沒有夢?那樣的睡眠會有醒來的一天嗎?結束了漫漫長日,終究,我們必須把在清醒世界擁有的一切留下,轉身一個人回到睡眠裡。

因為睡眠,我們得以日復一日預習死亡,一直到那天真正來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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