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永不失落的

生命裡，總有一部電影，在生命的某個結點，兀自地播放了起來，有時是第一次看的懵懂，有時則是無意識地在思緒的茫然裡無聲映像，或者，更在覺察的乍現裡，懂了那些曾經的片段。

第一次看「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這部電影，是1995年聖誕節前夕在多倫多的35層樓高公寓處，一個人瑟縮在沙發上，正好轉到了HBO頻道。看著、看著，竟然哭到不能自已…

那則故事是發生在1901年，莎拉自小跟著家人在當時英國殖民地的印度生活，母親在一次難產中去逝，父親後來為了加入戰場，將她送回紐約的寄宿學校，因為那裡也是莎拉母親畢業的所在，原本莎拉可以優裕無虞地在學校中繼續當小公主，到後來卻發生父親命喪戰場，財產被英國政府完全充公，莎拉自此就被苛薄的校長打入陰冷的閣樓，並作起清理打掃的小女工。歷經許多非人的對待與慘忍，突然出現的父親終於將莎拉領回，讓她再度重返小公主的寧馨生活。

難以辨識的感覺，彷彿觸動到內在的某個疼痛，或者是極細微的軟，但我實在說不出來，直覺這是與父親有關的，但是，我又怕會像踩到地雷般地引爆某個更具破壞性的創傷，於是，我慣性防衛地壓抑了好奇的探看，很是世故又無所謂地想：「不過是齣煽情的電影罷了！我何必那麼認真呢？」

只是，情緒回到了人間世的我，卻始終沒能忘記這部電影，一直在情緒的裂縫處，以及感傷的切口，這部電影的某個片段會像火山湧泉般，噴張出某種力道，是一份不得不去探望的美麗。

前陣子，有機會帶團體諮商，我忽然想起這部電影，上網再次看了幾遍，並在課堂中鼓勵參與者去認證自己的榮耀之身－每名女子都是位獨一無二的小公主，即使我們在童年時期，不曾聽到父親慈愛地說出，或者溫柔善待我們並給予我們這份信心，我們都要在成年之後，讓內在男子擔負起這父親的角色，好好地對自己說聲：「是的，你是永遠的小公主！」

只是，雖然知道該這麼幫助自己去認證「小公主」的榮耀，尤其在從小經歷了目睹家暴創傷，以及在成年總是屈居於討好角色，希望能換來別人對自己的喜愛，卻總是疲憊、失望的陰鬱之後，我的確是該給自己這份溫後的愛與相信，但是，我還是很難去用腦袋辨識，到底自己擁有哪些作為「小公主」的品質，或者，去讓感官覺受被人當「小公主」來對待，究竟是什麼感覺。

在知道與行動之間，我發現一道極深且撕裂狀的鴻溝，彷彿過去那個「不被人愛」、「小可憐」的自我認同過於濃稠，以至於自己無法對新的認證，產生任何的生命連結。

自小，我總對那些被受寵愛的「小公主」身感忌妒，不僅是他們以一種我感到非常陌生的甜美幸福樣貌出現，更重要的是，他們提醒了我一種永遠無法企及的落差，在我的感覺裡，自己總被人厲聲地嫌棄著，即便自己已經是大氣都不敢用力喘一下的小心翼翼，卻永遠只能揪心地看著「小公主」舉手投注都被人關愛與欣賞著，彷彿他們發的一點小脾氣，都是櫻桃般的那麼多汁甜美，而作錯的事也能夠像地球被大氣層般地無條件包覆。

我總是冷眼地看著，卻心如熾火地狂躁吶喊著，而這無言的抗議，就更加拉開了我與「小公主」之間的認同與感受，即便我很願意重新給自己這份認證，但，我真的無從感覺與著手，很可悲的是，我連嬌憨地耍賴，或者單純發個小脾氣，都覺得卡卡的，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作個「小公主」！

這次從上海飛往奧克蘭的紐西蘭航空上，坐在我身旁的Isabella突然在個人的視聽娛樂營幕上選播了這片子，並且天真推薦我看，還幫對按鍵有點白癡的我操作完成，我終於在在一次觀看中，找到了重新作回「小公主」的答案。

當失親的莎拉在殘酷與幾近嘲謔的對待下，漸漸失去了一份相信，她不再相信自己是被恩寵著的小公主，即便那是父親一直以來溫柔對待她的軟香，以及不斷地慈愛稱她為「小公主」，她無助地在寒冷的深夜裡呼喚著：「爸爸…爸爸…」，開始變得退卻與失去了希望。過去經常聽莎拉講冒險與想像故事的黑人小女傭貝琪，看見莎拉如此消沉也很難過，即便她是完全相信以前莎拉嘴裡的想像美好世界，但卻又不知在當下如何安慰已經對幻想失落了希望的莎拉。

在一次清晨，莎拉得忍著吃不飽的痛苦，吞嚥著口水，還得披著破爛圍巾並踩在濕冷冰滑路上去買菜時，路上有位小男孩突然把她當成小乞丐，給了兩塊硬幣作為施捨，僅管莎拉用力追上去要還他錢，還被這男孩的母親嫌惡地擺脫，莎拉才靦腆羞怯地走進一家麵包店，微顫地伸出手攤開錢，買了一個熱騰騰的肉桂捲麵包。當她蹲在路旁準備大口咬下時，竟發現眼前有位衣衫襤褸的母親抱著才剛出生的小嬰兒，身旁還有兩個衣著單薄的小女孩提著花籃，向著來往行人懇求買朵花，莎拉走過去將整個麵包遞給小女孩，然後轉身就走了。賣花婦人要女兒拿枝黃玫瑰送給莎拉，並且在寒冷風中裡向她鞠躬致謝，並說著：「給小公主…」http://www.tudou.com/playlist/playindex.do?lid=6847223&iid=9001314

看到這一幕，我忽然懂了似地的眼淚奪眶而出，也不管身邊的Isabella一直好奇地望著我，並且貼心地伸出小圓胖手來拍拍我的背，無聲安慰哭泣的我。

我一遍又一遍地重播這段，後來，莎拉將這朵黃玫瑰悄悄地放在寄宿學校旁的鄰居，因為那個早上她看見老人接到軍中惡耗，因為自己唯一的兒子陣亡而昏厥過去，這份失親的痛，莎拉能懂，於是，將手中的美麗與祝福，靜默地放在門把上。

原來，真正的小公主不過是看見愛、接受愛，並且願意給出愛，即便在最冷峻與殘酷的人事與現起事件裡，她都不失落這份心裡的最柔軟，這才是「小公主」的永恆印記，以及始終俱足的圓滿。

或許，我永遠都學不來大方、自在地對人要求，或者直心地相信自己怎麼發發小脾氣都無所謂，然而，這根本無關乎我能否認證自己的小公主之身，因為我知道自己自己的心中永遠有愛的暖流，我就是獨一無二的小公主，毋須向人模仿，更不必要自己如何像樣，因為存在的本質就是。

很高興自己在十五年後的再次重看，又發現了一些自己未懂的珍貴訊息，於是，在飛機上紀錄下這一段，也分享給身邊的女兒，我們只要有愛，就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小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