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上,陶碗踫搕的缺角
冬日午後,沿著張家浜漫游,隨水,晃蕩著。
冷風颼颼,提著剛從每日鮮超市買來的蔬菜,忘記戴手套的指尖,被風撩撥出許多以為斷了線的觸感記憶。
又或者,風吹草低見牛羊似的,曾經的觸感只是埋著頭,老實地吃著光陰的羊兒們,就等這不經意的冷風一吹,讓時光如草彎腰地偏離了線性的軌,讓人看見那一簇簇毛茸茸的背。
指尖傳來南臺灣午後,那摩娑陶碗的觸感,厚實粗樸的碗沿,以及凹凸不平偶有粗礫的釉彩,甚至那踫搕了的缺角,以及碗底補過的裂痕,就這麼翻湧出來。
喔~原來你也在這裡!
一直都在!低頭細嚼著光陰的草。
那時,爺爺的慶榮米店還在,他過世後交給了大姑姑,一家人還守著那片店面,在富足的表象下,湧動著金錢更甚於親情的戰爭。
每個月陰曆16日,母親得為著這片米店拜「門口公」,祈求小生意能興隆,賒欠的客人不要太多。
自小,我就是母親的幫手,中午放學只要看母親買了一只淺黃色直徑約莫十公分的「發粿」,就知道那天要拜拜了。
很勤快利索地走向陰暗的灶間,蹲身鑽進木頭都朽了的碗櫥,將那疊拜拜專用的陶碗整疊抱了出來。
雖說是拜拜專用,但絕不意謂碗的高級品質,而只是一種沒人追究得出根源的習慣,就像是這個家族沒人說得出這「為錢撕破臉」的基因,究竟從哪一代開始的。反正,無意識地照著作,既能省事又可推諉責任。
這組粗樸的陶碗就簡易地有兩種成色:湖綠與OK繃顏色的那種屎黃,算不上如何出彩,但也就是盡責罷了。碗口直徑約莫十公分寬,不大,就像台灣早期路邊攤上吃的乾麵碗一般,碗與晚交疊撞擊的聲響是「匡噹」,有悶悶迴音的。
一開始,我總是孩子氣地,用手指尖去刮弄,很是不解,為什麼這碗身與碗面上的釉彩,總是太吝嗇地無法博愛遍及,老刻意留下幾簇粗礫的陶坯,沙沙刺刺的,與偶而冒起的凝固了的氣泡口,像是兩個打鬧不休的頑童。漸漸地,在歲月的慣性中,我已經疲乏了那光滑與粗糙間或的質感,我在手心、觸在指尖,也就沒了挑起的好奇與衝動。
在餐桌上將陶碗一一放上供品:白鯧魚、炸過的五花肉、油雞、水煮花枝、白灼蝦、腐皮菜料、水果、發粿,就來回幾趟地全擺到門外頭的供桌,然後點燃十二支香,對著門口公喃喃自語起來。
母親是教過我的,該說些什麼祝禱詞,只是生意興隆、財源滾滾這些字彙對我而言,既生硬又難解,與我產生不了任何的關聯,就像大人們貪酌的那杯美酒,完全引起不了我的興趣。
但我就是按照母親的交代,當第一輪香燃到剩1/3時,就再依次點第二輪、第三輪香,然後是燒金紙,同時把插在供品上的香都拔起,丟進金爐裡燒,最後將桌上供的清茶繞金爐灑三圈後,就可以開始收回供品。
這樣一遭儀式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呢?!
三炷香的時間?
我對應不到時鐘上的刻度,卻只是記得自己在供桌後邊寫功課,邊看著線香的煙虛空旋舞著,以及那香灰,糊了我最愛吃的發粿,有一點點不甘的心疼。
「我怎麼就吃不到一只胖乎乎、黃澄澄的乾淨發粿,每次都得看著發粿被線香尾端的胭脂色素給染得像流血,還有表面灰頭土臉地髒兮兮呢!」
心有不甘呀!
但即便是這樣想著,記憶裡的發粿滋味還是美味極了,或許是因為缺憾與無奈裡的一點點珍而重之的甘甜味吧!
現在,即便一盤色香味俱全的美麗西式糕點擺在我眼前,我也沒了那份好吃的感覺。
又是記憶裡,來不及解讀意義的一方畫片,曖昧地走到了今天,倒是要來跟我討段說法了!
說與不說,我都藏在淺淺鬼魅的笑裡。
就是這樣的,中年脫落了許多官方說法,唯一的口實不就是過了大半的人生嗎?!
人生,總是這樣的,一只只看似不太光滑順亮的陶碗,沒能周到的美麗釉彩,卻也留下了許多粗樸,在貼近裡摩娑,觸動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細微傳導,儘管是說不出口的,卻自己了然,也就就夠了。
至於那擺在陶碗裡埋灰的發粿,雖是得讓人莫名其妙地忍受那澀澀、苦苦的口感,以及聳動的血色,但食物本身的美好滋不會變的,甚者,因為有了反差,意外地襯托出那甜食的難能可貴。
生命中起裡落落的事件,的確也沒能敗壞本質的美好呀!經歷了許多不堪,到了中年卻更珍惜那生命有如發粿的米食樸實香氣,以及那甜絲絲的若有似無。
終究,還是幸運地咬食著生命的發粿呀!
清晨,與母親在Skype上聊起這段,母親笑了,覺得我對吃食的講究,原來是如此初樸與念舊,好容意滿足的人呀。
「媽,我吃的可是美好的生命呀!」我無厘頭的一句。
母親笑了,但或許沒懂,她向來是包容我毫無章法的語境,就像當年聽著我牙牙學語的耐心。
真好!
母親說我四月底回去,會買一個大大的發粿給吃,只是現在都不用拜門口公了,少了線香沒了灰,這滋味也許真是如我當年所願,或者,只是我懂得選擇性地咀嚼那基本的甘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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