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哲學描寫音樂家─賞讀〈舒伯特〉兼談純詩 /路痕
通常我在床頭會擺放一本書,這本書比較不會是長篇的故事,而是那種短篇或隨時可以停止或放下的書,尤其是詩集。原因是睡前不宜閱讀太久,以免影響睡眠時間和品質。
如果讀的是詩集?在睡前那種安靜短暫的閱讀時刻,比較容易靜下心進入語境和文義之中。短詩可以多讀幾首,長詩則看完之後,躺下來有時間去回味和細細咀嚼。
瑞典詩人湯姆斯‧約斯塔‧特朗斯特羅默(Tomas Gösta Tranströmer1931—2015)的詩集厚達三百六十多頁,就是在這樣的閱讀方式完成。其中當我讀到一首詩時,使我心中萌生衝動地想要把它分享給對詩有興趣的朋友,那就是他描寫德國的音樂家〈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1797—1828):
舒伯特 (譯者/李笠)
一、
紐約夜色中,郊外的一個地方,一個一眼能望穿八百萬人家的景點。
遠處,巨城像一條閃光的長長飄帶,一條螺旋形邊緣銀河。
那裡,咖啡杯飛過吧台,櫥窗向行人乞討,一群不會留下印痕的鞋子。
攀爬的防火梯,慢慢關上的電梯門,裝警鎖的門後洶湧起伏的人聲。
半睡的軀體蜷縮在地鐵車廂,一座奔馳的僵屍陳列館。
而且我也知道─無須統計─那裡有一間屋子此刻正在彈奏舒伯特,
對於某人,音樂比世上任何的東西都要真實。
二、
人腦無垠的天地收縮成拳頭大的尺寸。
燕子四月返回同一社區同一穀倉屋檐下去年的巢穴。
她從特蘭斯瓦爾起飛,越過赤道,六星期跨越兩個大陸,直奔隱沒在陸地的黑點。
從五根弦五根和聲裡捕捉一生信號的他,
讓河流穿過針眼的他
是一個來自維也納,被朋友稱為「蘑菇」的年輕胖子。
每天早晨他準時坐在寫字台前
五線譜奇妙的蜈蚣在那裡跟著蠕動起來。
三、
五根弦在撥弄。我穿過地面富有彈性溫暖的森林回家。
蜷曲成胎兒,睡去,輕輕滾入未來,突然感到植物會思考。
四、
我們必須相信很多東西,生活才不至於突然墜入深淵!
相信村上緊貼山坡的積雪。
相信無聲的許諾,默契的微笑,相信噩耗與我們無關,刀光不會在心野閃現。
相信車軸能在放大三百倍的鋼鐵蜂群嗡嗡作響的公路上帶我們向前。
事實上,這些東西並不值得我們相信。
五根弦說我們可以相信別的。
相信什麼?相信別的,它們伴我們朝那裡走了一段。
就像樓梯的燈光熄滅,手跟隨─用信賴─黑暗中那識途的盲瞎扶手。
五、
我們擠在鋼琴前,用四隻手彈奏f小調,兩個車伕坐在同一駕座上,顯得有些滑稽。
手來回搬弄發聲的重量,彷彿我們在觸摸輕重,試圖打破秤桿可怕的平衡:痛苦與歡樂正好半斤八兩。
安妮說:「這音樂氣壯山河!」她說得對。
但那些用羨慕的目光斜視行為者的人,那些因自己不是凶手而蔑視自己的人,
他們在這裡會感到迷惘。
那些買賣人命,認為什麼都可以用錢買的人,他們在這裡會感到迷惘。
不是他們的音樂。
長長的旋律不停地變化,時而明麗輕柔,時而粗糙強悍。蝸牛的足迹與鋼絲。
固執的哼吟此刻陪伴著我們
向深處
走去。
這首詩引領著讀者,跟著舒伯特,像是乘坐了在空中到處飄流的五線譜,超脫所在的俗世,用另一個接近心靈的視角去一一審視所在的人間百態和悲喜。對人生的現實和追求的價值和靈魂有超越一般的探討。這是一首純粹的詩,藉由詩人對鋼琴家的描寫,和基於藝術追求的想像與昇華,用樸實無華的陳述和聯想,來抒發胸臆間的所見所感所悟。
國外的詩作我讀得不多,也不想對這首詩去做更深入的解析或導讀。但,相信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自然能體會這首詩的特別。
根據瑞典皇家學院對於他獲得2011年諾貝爾文學奬的評語說:因為「經過他那簡練、透通的意象,讓我們用嶄新的方式來體驗現實世界」。而這位瑞典詩人兼心理學家,也是一位業餘音樂家,湯姆斯‧約斯塔‧特朗斯特羅默,出生於瑞典斯德哥爾摩,是當今瑞典最優秀的詩人之一,也是一個心理學家和翻譯家。他著有詩集十餘卷,並曾被翻譯成三十多國的文字,特別是荷蘭語、英語和匈牙利語。
我們很慶幸能以中文寫詩,因為以中文寫詩比英文有張力,詞語姑且不說,主要由於中文每個字幾乎就有它單獨的意義或演化歷史,大家都知道中文字由「六書」所構築而成,簡單的說,每個中文字其實就可以解構出更深遠文字的演化流程。更別說兩個字或幾個字結合起來的「詞」,或藉由詞的引申、典故、諧音或詞性變化而產生的交互作用或聯想。
在這方面,詩在中文的多變和豐富的內涵,可以有更大的範圍或變數,或在組成的句子中詞性的變化,可說是由拼音形成文字(單詞)的英詩(包括由古希臘文所演化的拼音式語文)所無法望之項背的。這也使得近代的現代詩表現多樣化且令人眼花潦亂,形式種類甚至喧賓奪主搶走了文字底蘊所要表現的內涵。
但民初由傳統詩步入象徵派和自由詩(free verse),其實是由西方引進的(白話文學和五四運動)。英詩著重的詩意和詩句的描寫和整體指涉,顯然多於中文詩。避開地方的風土或國情(傳承)不談,詩句本身顯然不會避開通俗的陳(描)述句,而更接近於自在的描寫、形容、自我主張和闡述,不追求多餘的演繹和文字本身的傳統或意趣,這似乎更趨近於「純詩」表現。
由這首描寫鋼琴家「舒伯特」的詩,我們可以看到詩人並不會把精神放在優美文句的雕琢或詩的形式的要求上,更重要的是直述(指),專注在詩人所要表達(現)的感受,或企圖指涉的意象和背後的意涵。
1984年,《美國詩評》這樣形容他的詩:「詩人把自己耳聞目睹的一切—風、雨、日、月、天、地、人,通過個人文學與哲學的推動力及社會體驗,熔鑄成一個個獨立的整體—詩歌。」 而被稱為:「歐洲詩壇最傑出的象徵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大詩人。」
從文學史的觀點上來看,他與法國象徵主義後期詩人的主要代表保爾‧瓦萊里(Paul Valéry,1871—1945)的「純詩」相近。他有點「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味道,卻超出了純粹的唯美主義,而是「心理地、邏輯地自問」。因此,他的詩無法被歸入某一個流派。
其實「純詩」這一名詞的出現,有其特別的歷史意義。「純詩」作為為了純藝術理想所書寫的詩體,它不只屬於象徵主義(Symbolism),而是實際上置身在一個深廣的歐洲文化、歷史的大背景中,和浪漫主義(Romanticism)、唯美主義(Aestheticism)都有著密切的親緣關係。而二、三十年代在中國文壇,則只是為了擺脫固有傳統「包袱」,而提出宣揚的一個主張。
剛好翻閱野薑花51期讀到開篇有關詩人秀實的訪談,談到有關台灣現代詩的人和作品的觀察說:「詩壇的生態環境不佳,大家都把詩放在生命的末座,讓名利、恩怨、意識形態端坐頭排。另一方面,頗多優秀的年輕詩人出現,他們沉默安靜,不蹭網路大路,守護日漸式微的城巿巷弄,這種只有文化滋養而沒有文化包袱的書寫,才是詩壇的曙光。」又說:「這是個詩歌充滿危機的時代,然這也是文明發展的必然。所以我主張盡量的『純粹』,做純詩人,與詩壇保持適當距離,寫純詩,讓詩回歸到語言。這是維持詩歌的尊嚴和對詩的守護。」(專訪詩人秀實‧頁12)
回歸純詩人寫純詩?這似乎是資深詩人對現在詩寫作和新人語重心長的勸誡(advice)?如何回歸寫詩的「初心」、回歸純詩的寫作?這似乎也是前行代詩人對於當代詩寫作的隱憂和期許?
提到純詩的倡議,那是當民初學者在二、三十年代,為打破傳統「格律詩」仍受音韻(如新月派)所桎梏時,提出的有別於「自由詩」的主張。當時詩人李金髮(1900-1976)、穆木天(1900-1971)等,搖起純詩的大纛,提出純詩思想,追求詩的「純粹性」和「暗示性」。《為幸福而歌》、《微雨》…等詩集風靡一時,象徵詩一時取代格律詩而引領新詩的時代發展。
穆木天所謂的「純詩」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詩與散文有著完全不同的領域,主張「把純粹的表現的世界給了詩作領域,人間生活則讓給散文擔任。」;二是詩應有不同於散文的思維方式與表現方式,「詩是要暗示的,詩是最忌說明的。」。這意味著一種早期象徵派詩歌觀念的轉化:從強調詩歌的抒情表意的「表達」功能和散文化的通病,轉向「自我感覺的表現」功能。
此外,梁宗岱(1903-1983)更提出的「純詩理論」,可謂對20年代詩學的全面超越,是新詩走向成熟的標誌。梁宗岱說:
「我認為這種純詩就是求『含蓄』『融洽』的詩歌意境。何謂含蓄?在有限中體味無限,它暗示給我們的意義和興味的豐富和雋永。何謂融洽?情景交融、物我同一,情與景、意與象的恍惚迷離,融成一片。惟其含蓄,詩方有韻味!惟其融洽,詩方能動人!惟其含蓄、融洽,詩方能獨立、自由、純粹、不朽。」
因為求「含蓄」「融洽」,梁宗岱的純詩論超越自由詩學,由注重白話轉而注重詩本身,對當時自由體詩的「散文化」和缺乏詩情,進行了革新。他的「純詩論」超越格律詩學,實現從內容/形式二元論到內容/形式一體化,更勝格律詩注重音韻的要求。也超越了初期對象徵進行深入探究的象徵詩派。讓新詩不再只是一種工具,而是藝術表現的「本身」。
簡單的說,從「純詩」的提倡、改革和成為一種書寫的風格之後,詩不但從傳統文學定義的唐詩、宋詞、元曲,甚至「格律詩」「自由體」「抒情詩歌」徹底「蛻變」,而且像是脫繮野馬,抛棄了和其它文類的牽連,自立門戶、自成一個藝術的表演形式。現代詩因此而解除了身上所有綑綁的繩索和規則,只求回歸到它自己的文本和本質表現。
所以詩的本身才是詩,詩(文字)所傳達或帶來的感受或聯想,才是它的存在的目的和意義,詩不必被任何的包袱、則規、標準或約定所規範或限制。純詩終於回歸「最原始單純的書寫」,以作者最直接嫻熟的語言表現方式,去述說想要表達的,文字底下的情感或中心訴求。也就是除了詩本身的表現之外,沒有任何目的或附帶的企圖或追求。
詩因此回歸到「詩言志,發乎情而止於情。」的初心,而詩的本身即是它的發起、過程、陳列表現,以及目的與完成。
從20年代至今,不管是橫的移植或是縱的繼承,現代詩已經穿越近一個世紀來到資訊爆炸的AI時代,而仍能結實纍纍,獨立成為一個文體和其它文類互別苗頭,可以想見未來仍可能因為生活和創作型態的改變而有所調整、趨於式微或脫胎換骨?甚至乘著聲光的效果無限擴張?但不管如何,只要文學尚存在的一天,詩人的「所思所感所言說」的純粹初心都是詩的中心思想和生命,「純粹和真心」都是提筆為詩最可貴的出發點,詩人須有這樣的醒悟:除了詩,其它都只是附帶或多餘的副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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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野薑花詩季刊52期,2025.03.15發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