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3 11:42:01Rounder

想見你

 
 
大雨不斷的週末,無處可去,只能到家附近的百貨公司,漫無目的走路。每當電扶梯向上,我便感覺自己從地底浮升,進入敞亮的消費空間。那裡有我其實並不需要的一切,包括後來因為涉入新疆棉爭議,從此離開我狩獵範圍的店家。
 
大大的暗紅色字商標招牌寫著——無印良品。
 
不知是在何時,當提起「無印良品」四個字,已無微微的參差感。一九九六年,彼時唱片行還會把專輯從地面疊高成一座巨塔展示,進貨量如今看來簡直難以置信,也難再復返。那時聽歌也真有儀式感,得從塑膠殼中取出卡帶(附帶小小一冊的歌詞本,甚至可能不裝訂,讓它能像攤開折扇般整張拉開),按一個鍵讓音響彈出窄槽,置入、闔上,彈簧卡榫一聲扣緊,才能開始PLAY。
 
笨重嗎?但我偏喜歡那些設備上物理按鍵的觸感,包括那用來調幅調頻收聽電台的細齒輪盤。大概也是從電台得知他們的歌吧?由光良和品冠組成的重唱組合,一路伴隨我從類比走向數位。從國中時買下的名為《掌心》的專輯卡帶,到高二時總在午休時間偷聽他們的《想見你》CD。
 
該如何形容那些日子?大概就是中二病發吧。或說正處於過分晚發的青春期,體內幼獸齒爪俱足、渴望奔跑,與我莫名其妙的壓制展開拉鋸,而清新質樸一如其名的無印良品,實實在在安撫過我亂動的心。
 
那情況,大概像專輯同名的歌曲MV裡,兩個歌手坐著對鏡頭講話,穿插由演員飾演的戀人絮語,無論理性或感性,都籠罩在城市灰撲撲的天氣底下。特別喜歡的幾個即景是:男主角捂臉對著發光的螢幕沉默,猶豫著是否要發出一封電子郵件。或者雨中河畔,大橋底下,女主角背過身去,愈走愈遠。
 
戲劇化的片段,隱身在歌聲背後,顯得十分無辜而溫柔,並不決絕,就像幼獸隱身在青春背後。當時的我並未思考過將其釋放的可能,除了出於對懦弱的依賴積習難改,還有學業的考量,所以找不到任何應該任性的理由,除了我明知一切都是理由這件事。
 
但我亦沒有要正視這樣的自我剖析。我只是任其久候、日漸無聲。我只是把自己活著一個「無印」的「劣品」,蒼白而慘淡。直到成年某日,因為一個招牌而開始回憶。回憶啊!真是艱難的作業,尤其是那樣的年少時光,聽著歌聲中不具任何攻擊性的無印良品,假想自己已經藉著歌抵達某個想像中的相遇,想看見誰就出發,出發即抵達。這絕對是高估了歌吧?
 
像往後的二十多年來,我高估著文字,以為文字終能回顧並留下二十多年前的人事時地。那會是,一個還沒開始寫作的我,每天來到位於淡水的職校,讀很多字,考許多試,記憶、運算、翻譯、作答,目標既明確又模糊,其實也像寫作吧?我以為一個人為過往除魅的最好方法,是回頭審視留下的痕跡。如果我當時已開始寫作,或許就能獲得一個笑看自己天真傻氣的機會。但我沒有。如果我當時曾把心情化作郵件寄出,或許某些身影就不會從此不見。但我沒有。
 
如果我當時並未伸手買下那些專輯,沒有在午休時間閉眼趴在桌上,拉出纏繞的耳機線,反覆聽同一首歌,或許我將永遠遺忘某些記憶。
 
還好我沒有。還好我擁有過唱歌的無印良品。如果可以,我也願意讓他們伴隨著見證卡帶的光榮回歸,回到聽歌是那樣笨拙又慎重的歲月。事與願違,僅剩兩首合唱曲的《想見你》之後,就是唱著〈別人都說我們會分開〉的告別精選了。再過四年,原先不識的日雜品牌在台設立門市。
 
要過多久以後,「無印良品」唸起來才能不再感覺像喚著同名同姓的另一人呢?要過多久,這四個字才能自然而然被聯想到文具服飾零食和收納,而不是唱歌的二人組,或二人組唱過的歌?
 
愛過又消失的人,是否必定會在日常的磨損中,漸漸失去存在感?我不知道。唯確信那些歌還發著光,在我需要時照亮我,打出暗灰的投影,似是一隻留下過印記而後遠走的小獸,回頭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也籠罩著我。
 
 
 
 
圖說:等待離職的同事為大家拍的拍立得顯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