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5 09:37:06Rounder

冷凍庫裡的粽子


 
 
家裡常年備有粽子。不是有此一說嗎?冰箱冷凍庫最裡面,總有幾顆用紅白塑膠袋包起來、凍得像石頭的粽子,等在那裡。好像那是個有意志的粽子,某年某月,某雙巧手,熟練地折葉、填料、包裹,禮物一般。
 
但收禮的人常順手就把它塞進冷凍庫了,從此沒有四季,只剩嚴寒。非關嫌棄,只是粽子就有這種素樸、耐受,甚至堅實的氣質,外型穩穩當當,內裡平平凡凡,無非肉和米飯與蛋黃,以及幾顆花生,再華麗也不過加顆栗子,仍是土裡土氣模樣。
 
在疲憊的日子裡,它很難說是多麼療癒的食物,如高溫炸過的雞、高糖拌過的茶;克制的日子中,它也不特別健康,除去脂肪與碳水所剩無幾。找不到特別去吃它的理由,只好一直放著,永遠放著。
 
如果粽子真有意志,不曉得它如何看待冷凍庫裡的時光?看作磨練,亦或有被遺忘的絕望感?它想過以質變自我毀滅嗎?它如何守住自己如同守住防線,像一顆寶石夜裡不閃亮,但天光來臨終會璀璨?
 
好在有端午節。像月餅之於中秋,湯圓之於冬至,肉粽,至少是特屬於端午的食物,儘管關於這節日的種種儀式感,也逐漸稀薄了。小時候還能見著香包,菜市場裡總有小攤掛滿各色吊飾,記憶中它的氣味不那麼人工化學,近似草本,當然也不排除是童年濾鏡的美化效果。還有艾草,綁在家裡門口牆上釘著的金屬香座上,隨意程度,像母親用手指繞一繞之後拿鯊魚夾固定住的髮,幾日後萎靡,就丟棄。
 
不知何時,這些事物都不再了。也不意外,畢竟是人類為了對付惡月惡日想出來的招。傳說這日,要禳毒驅疫,與其說它是人的節日,倒不如說是蟲虺的節日,站著走路者,與趴著爬行者,互相鬥法而生的慶典。單從熱鬧的角度看,我更偏好此類神話起源。即便是與疫病抗衡,也有點美,彷彿能自製屏障,保佑人口安康。
 
直到三年前的端午。彼時全台三級警戒,眼前節日像是一線生機,但為了預防病毒隨人潮擴散,政府直接下令將警戒期延到連假之後。那是完全不浪漫,也不奇幻的事。那是肉身出現漏洞、生命消亡的事。是只能以自由換取自由的事。
 
就是在那時,我在臉書寫下這樣的句子:「疫情期間眾人如困獸,動物園裡渴望自由的那些肉食草食雜食者,平日都在做什麼?不就像我們現在一直吃嗎?」
 
於是那次端午,變成一個清冰箱的好日子。冷凍庫裡的粽子被挖出來,放進電鍋蒸,讓堅硬的軟化,如同泡完熱水澡,全身鬆馳舒暢。取出粽子、解開繩縛,我在碗裡拆葉同時滾動一顆不知如何描繪形狀的糯米糰。太無聊了,我甚至認真去查詢,發現原來很直觀地被命名為「粽形」。
 
最後它落在碗裡,內裡飽滿,自成豐足的小宇宙。它蒸氣翻騰,但暖熱可人,連銳角都溫柔。是這樣的一顆粽子啊!出現在如今回想起來,既不是疲憊的日子(至少省去每日回來的通勤),也不是克制的日子(不必出門見人,容貌焦慮都減輕了),而是需要像肉粽一樣素樸、耐受,堅實起自己的日子。
 
我想起粽子的意志。在暗無天日關禁閉的漫長等待裡,粽子倚靠著我不理解的意志,勉力不改其色其味地度過了——大疫日子下的人們,能擁有最好的期許與祝福,不也就是這樣嗎?沒有脆化,不生敗壞,活過艱難的時代。有一天,那些難過的不適的緊迫的無望的,都會過去,成為世代的集體記憶,一種無形的抗體。
 
像一顆回看冷凍庫裡時光的粽子,在某個人間好時節,被取出、加熱,吞食,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它像是完成了自己使命的禮物,又因為曲折過,是個有故事的禮物,意義都昇華了。
 
儘管如此,熱量也未曾消減。這就是所謂冷凍庫裡粽子的意志吧?一種使它成為粽形寶石的意志。
 
 
 
 
 
圖:吳宜庭
(原載於591期《中學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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