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2 17:26:52Rounder
活得像一句流行語
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大家習慣以「年級」粗分世代。真的是很粗糙的分法啊,像小學課堂上兩人共用長桌,拿粉筆在中間畫線,看來是楚河不犯井水了,卻根本很輕易能抹除。那樣的長桌不曉得現在還用嗎?問了小我四歲但同年級的朋友,說是沒用過。小我八歲但仍然同年級的朋友則是殘忍回答:「那是什麼東西?」最後和我共享童年經驗的,竟是大我五歲,被分到「六年級」去的友人,好感人地說:「有!『不要超線!』、『小氣鬼!』這樣。」
三問三答之間,就把那條線又擦得更模糊了。當然,這其中也有區域上的分野,一個和我同年紀的「天龍國」友人補充:「我在螢橋國小好像有一張長桌的事,但民生和光復就沒有。」她說得一點也不含蓄,那條隱形的線,「就是分辨富裕和貧窮用的吧。」
一張桌子也能扯出階級差別,會否就是我們這世代的特徵之一?成長在各式理論百花齊放,經常聽見角子老虎機器放送金幣聲響,卻仍難以樂觀地想像未來的年代裡,找理由熨燙心理上的不平整,似乎是不得不的生存之道?
沒錯,「不公平」三個字,大概就是七年級生心裡對時代最大的指責和怨嘆。不過,「年級分法」本身也並不公平吧!身為七字頭,只要早十個月出生,就將被歸類到六年級去的我,能說不是佔了便宜嗎?說起來,我第一次有作品被收進書裡,書名就叫《時光紀念冊:五六七年級的物件紀事》,當時和268、王浩翔、黃文鉅、陳栢青等新生代創作者共同列席七年級,算是第一次將這身分大大方方披在身上。原來我好久以前,就吃過這一套流行語彙的豆腐了,也難怪日後每當被問及年齡而不想回答時,總是先拿「我七年級生啦!」擋子彈,畢竟我已在職場裡打滾了十年有之,無法學茶裏王廣告裡的菜鳥被問今年幾歲時,傻傻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作家孫梓評(六年級)曾經在散文集《除以一》裡的同名自序裡,開門見山地問:「我們究竟是怎樣的一代?」同樣的問題有如鬼抓交替,也像偉大哲學命題不斷傳承,我(們)到底是什麼?以「遲到者」自稱,孫梓評是這樣寫的:「殖民、光復、戒嚴、解嚴,種種政治措施像島嶼身上不能說謊的年輪,影響互文各類敘述…」
而他一支世代自我定義迷茫的筆,也曾握在恰克.帕拉尼克(五年級)的手上,在小說《鬥陣俱樂部》裡,他這樣透過精神人格自述:「我們這一代沒有大戰,沒有經濟大蕭條。我們的戰爭在精神上。我們的蕭條就是我們的生活。」文字裡充滿了對空氣揮拳,感受不到真實血肉的憤慨;對荒野咆哮,聽不到自己回聲的緊張。
但會不會,安逸也是一道牆,努力去推它,總能養出力量。像恰克.帕拉尼克的小說人物,不是組織地下暗黑社團四處裝設炸彈,就是自願被關在同一個場所,直到寫出能突破人生困境的重要作品。而同樣寫了許多現實扭曲小說的駱以軍(五年級),雖然以「經驗匱乏」為主要焦慮,卻也能化虛為實,以其為共鳴點,為龐大同病者發聲,唱一首無言歌。
說了這麼多,結果問題仍未解決。「我們究竟是怎樣的一代?」當「貧瘠背景」、「經驗匱乏」都已被充分詮釋,七年級的我們還剩下什麼?Y世代、Z世代、e世代、崩世代、草莓族、月光族、尼特族…簡直取之不盡,可以一週七日更換不同通行證,叩門尋找同伴。
是否正因為太輕易就被定義了,才導致自我定義如此困難?那些標籤朗朗上口,像易開罐流行語,週拋月拋者有之。我在兒童刊物任職時,偶爾進中、小學校園演講,取材自刊物內容的有獎徵答裡,總有這麼一題送分題:下列何者是2014年日本年度流行語之一?在「新人類」(七年級)、「同情我就給我錢」(八年級)、「雜草魂」(八年級)和「加倍奉還」(十年級)裡做選擇,往往造成瘋狂搶答,大家手舉得像天就要塌下來。
還有比天塌下來更驚悚的,出自紅極一時之日劇《無家可歸的小孩》的流行語,之於學生竟陌生得如一具無名屍。現場只有老師們對我微笑點頭,像遇見童年時期的老朋友,而且還是年紀比較大的老師。我只能在心中感嘆:世代鴻溝已然寬得不見對岸。
關於流行語,還有令人心酸得可以蝕出大洞的小花邊。企畫刊物內容時,曾和同事討論,為什麼日本年度流行語,經常能選出就算不正面,至少也蠻可愛的句詞,我們卻只有「如果這不是關說,什麼才是關說?」、「斷開魂結」、「國防布」之類,非常需要「失控的正向思考」。好比小時候由當時還是歌手的李明依(五年級)唱出的流行語,「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無限上綱年少叛逆,紅極一時,但過沒多久就被禁了。
離職前不久,和一位六年級的同事(育有兩個調皮的孩子,分別是八年級和九年級),在下著微雨的冬日下午,暫時從氣氛凝滯的辦公室離開,說是買飲料,實則需要換氣。辦公大樓對面種著一排茄苳樹,時不時就往地面轟炸漿果,雨霧沖刷乏力,一方天地杯盤狼藉,我絕望地問同事:「世界末日怎麼還不來?」她笑著說:「遲早的吧。」不知為何我忽然正經起來:「我聽朋友說,末日應該不會是一瞬的事,而是冷水煮青蛙,逐步性的毀滅。大概就在你孩子長大的時候吧!氣候、能源、經濟等紛紛失控崩盤…那時候的世界,不知會是什麼樣子?」
朋友還是笑笑,說應該是喔,應該會很可怕喔。我到底是哪裡有病呢,要這樣恐嚇友人?李組長眉頭一皺,發現案情並不單純。
那陣子我正面臨職場生涯最痛苦的階段,年紀半老不小,成就不上不下,十年匍匐前進,才勉強登上一小坡,謀得小小主管職。我原也以為該是時候了,不料卻背腹受敵,要我乖乖抽號碼牌排隊者,一把肝火燒得冥紙灰滿天飛。那段時間我不禁自問:這是七年級的原罪嗎?待在辦公室的最後一段時間,作家劉克襄一則以「像我這樣四年級的人」為題的臉書塗鴉,正好引起熱烈討論,辦公室也有義憤填膺者,在臉書抒發同感;也有不以為然者,抓著邏輯的漏洞四兩撥千金,並質疑問題真是「前代者的責任」?是「前代者手下留情」就能解決?一時沸沸揚揚,媒體也樂於添柴,很快的,「像我這樣五(六)(七)年級的人」的塗鴉紛紛冒出來,獲得很多的讚和轉貼,沒有然後。
而從頭到尾,我只是靜靜不作聲,因為明知應該更多方理解不同人的不同立足點,卻清楚不可能真的理解任何人的衷情或動機,最終還是只能喝一杯淡定紅茶,默默遞了辭呈。
結果,連淡定紅茶都早已不流行,用不著語言癌蠶食宿主,已然是個死語。流行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七年級或許也是這麼一回事。我們汲取著物質和流行的灌溉用水,極少有限水時候。我們甚至是以「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被鼓勵的一代,領受過許多的寬容和慷慨對待,被體諒做不同的、任性的選擇。即使並不,我們也擁有最多的亮相平台,更不吝於辯護,眾聲喧嘩,生產線般推陳出新時代的語彙來說明自己,不管有沒有然後。
其實有沒有然後又如何?是怎樣的然後又如何?接過孫梓評的那支筆,「既無法以幾個形式詞作為潦草的代表,也無法偷懶地拿媒體想要簡化的答案穿上,以為這就是自己的美麗衣裳。有趣的是,已經到了回答的時候嗎?到了那個把自己交出去、站在一個什麼位置、擺出一個什麼姿態的時候。」他寫的,會不會也是我們最後的樂觀?哪怕已經是即將或剛過三十而立的一代,要說定義,總是太早。
因為世界的油門已經催到底了,更迭的速度之快,追得過一切。七年級的我們只能盡量扮演好外野手的角色,努力加大守備範圍,也許哪天會有寫著答案和公平運算式的高飛球,出現在天空一角。接住了,就離換場更近一步;飛出牆去,我們則可能就此變成青草地上看不大明白、雨霧輕易能抹除痕跡的流行語,等著被眾人腦中一隻驅使語言的獸逐出家門。
究竟會不會有那一天呢,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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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前寫的,文中提及的所有流行語都早已死去。末日預言沒有半點偏差地紛紛抵達,暖化持續,自由牆倒,疫情爆發,而多數人類持續無感,或至少裝傻無感。
倒是半澤直樹在七年半後重出江湖(所以這文章大概也寫好 七年半了…),然而我,完全不想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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