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考題
生命的考題
當命運再一次給出試題,檢測你面對生命的態度和心懷時,你自忖能如何應對?
在2006年以前,我所面對的生命試題,都給得似近實遠-同學、遠親、公眾人物,他們的逝去對我來說是驚詫或是不解,有時是遺憾或是難過,然而都離事情在發生,那些死亡在我心中還稱不上重量,只能說是過客。
一直到十年前死亡來到我身邊。我的母親。
母親最後的時間雖生猶死,我相信當時她心中是這樣感受的-久病不癒,生死不由己,躺著不過等待罷了。我們也懂,也明白,但選擇不去想未來,就陪著直到那一天到來。或陪著她等。
因為對這個結局早已了然,並且明白它已不遠,所以在那一刻再難捨也都平靜地接受,甚至還因此而有一種祝福成真的欣慰,就像看見一朵不捨的花從枝頭凋落,有遺憾,但也有終於完成的釋然。
悲傷在人間的一切繁瑣終於結束後,從心底深處漸漸融出。和過去任何經驗都不同:在一般的事件上,情緒總先於理性,而母親逝去的撞擊裡,卻是理性先掌控局面,然後悄然發酵的情緒才蜂湧而出。我第一次體會到人的理性可以到甚麼程度,感性可以埋藏多久。
母親離世後半年起,我的情緒陷入一種波動,高峰和低潮交替出現,並且峰頂和谷底的以快速接手的方式在每隔週、每隔半週、隔天、隔半天等等愈來愈密集的方式快速輪替,煎熬炸燉著我的身體和精神,尤其在無底一般的谷底時,唯有家中那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兩隻老狗的溫柔眼神和擁抱才能緩解。而未料,老天這時連這番賞賜也伸手討了去!母親去後九個月和十一個月,牠們竟急匆匆先後去了天堂;我像個戲院觀眾,眼睜睜看著劇情在眼前上演,卻插不得半句話,只能流著眼淚陪到劇終。
老狗最後的日子受到苦楚,我想起這段牠們陪著走過的死蔭幽谷,心中難以平復為何老天如此安排?直到有一日看見牠溫柔平靜的眼眸,我在汨汨的淚水中忽然明白,牠是在彷彿安慰我並告訴我牠已經準備好了,要我不要傷心,只要陪著牠就好。那一次我才明白,原來面對死亡也可以這樣從容,真美。
死神這時轉身離開,期間去拜訪了我兩個老同學,並且帶走他們,我細數身邊的親人,覺得祂應該一時不會再有我這邊的行程。
光陰轉眼過了五年,死神遠遠看著我的方向,我卻懵然不知。
那一年我和如母的長姐在地球的那一端相逢,開心地和她走過一個個美麗的地方,然後一起回鄉。豈料,那場健康檢查竟是祂安排的序幕。
我仍然平靜地聽著死神的來函,說明祂將如何取道,時程若干,甚且還殷殷附註:其實我站得很近。長姐聽得明白,鏗鏘回應祂的霸道,那之後的日子,無論陽關道或獨木橋,她都挺著胸膛邁步而行,直到陰沉沉的死神終於挽起她的手將她帶走。即使那時,她也乾乾淨淨從從容容,面帶微笑,我想是去了天堂。
死亡是預期中的,來得不快也不慢,只是來得早了,思念不捨難免,但這樣有尊嚴,死神應該也低頭哀悼。
時光沉默流逝,這回死神站在夕照前,把影子拉得長長的,長得足以搆到原在陰影之外的人。
壯年的周被捕攫的時候,還走在燦爛的大路上,匣囊裡甚至還裝著未竟的計畫,死神這回不預告不示弱,伸手就把他攬進自己的旌麾之下,容不得我們多說一句話。
和死神正面對撞,無所謂從容與否,無所謂是否接受,周只靜靜看著接下來有甚麼把戲要變似的,也不被動也不主動,甚至帶一抹似有若無的嘲諷笑容跟隨著走,也是主動也是被動地照劇本走位,好像從一開始就不看劇本也不背台詞,隨機應變見機行事地周旋在命運的流動中,演完尾聲。然後下台。這就順其自然嗎?生命也可以這樣?就像野外行走,只見得路上雲影花草新奇動人,至於前方尚有何事何物?現在不知,就等未來再知吧!急甚麼?
死亡和別人交手,卻把震波盪到近身觀察的我身上,內功傷人於無形,我冷靜的外表下,五臟六腑卻險險招架不住,胸中熱血翻騰,一口血水幾乎衝出喉頭。死亡是怎麼回事?每一次都有一種解讀;生命的能量在哪裡?每一回都有不同恍然。
然而這並不代表就可以對死亡的威脅免疫,不是!只是一次次鍛鍊出了面對的方法:堅強、柔軟、釋放,甚至需要暫時麻木,但就算是這樣,依然需要運工準備才能有膽量正面相迎,並且微笑相對。
明朗爽辣的陽光下,午後的風有初夏的感覺了,守著大頭狗,我認真傾聽風外的世界裡有沒有陰沉的黑霧?如果這又是一次新的測驗,那麼但願我能夠從容地與你一起面對。如果這是死蔭幽谷,這次讓我陪著你;如果這是繁花錦路,請你讓我相隨;當我們必須分離的時候,請讓我們優雅揮別;這樣,雖必然仍會有淚,但願淚裡的想念是平安的祝福。
是的,我們需要祝福。
春天,爽直坦白的大頭在一場午后相伴的休憩後向我道別,在天色剛暗的大雨中離去,我彷彿看見牠舉著輕快的步子走向彩虹橋,沒有了病痛,一切都成幸福。
我有淚,而淚是祝福。
思念
總在隱隱中浮上心頭
這幾年父母離去
失去好友
有時路人身形的猛然的一瞥
都讓我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