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掌心的溫柔(3)

　　「今天第一天上班，如果沒什麼事的話可以先走了。」

　　西裝男探過頭來假裝貼心提醒我。

　　「好。」我本來就不打算待超過一分鐘。

　　「妳家住哪啊？要不要一起走？我正好也要下班了...」

　　「不用了，一定不順路。」

　　我起身掉頭就走。

　　從六年前差點被猥褻的那個晚上起，我再也不留在公司加班了。

　　不管有什麼重要事項，我養成了在下班前一定會完成的習慣。

　　要不就是，率性的放棄，明天再繼續。

　　與其說是害怕面對那個會對人毛手毛腳的主管，倒不如說是不想去面對人心醜陋的那一面吧。

　　我走進了捷運站，不見什麼人潮，我看了手機上的時間，已超過七點，早已過了下班的離峰時間。

　　這一份工作與上一份工作的上班時間足足差了兩個小時，外商公司一大早就要起床梳妝打扮，遊戲公司則是可以睡晚一點，也不用跟人擠沙丁魚捷運。

　　算是一個不錯的地方。

　　如果沒有糾糾纏的人會更好。

　　我佇立在捷運月台邊，望著無盡延伸的軌道。

　　有時候我希望能有個安靜又不被打擾的空間，忽略自己以外的人事物、外在的聲音、交錯的影像所帶來的紛擾，在這樣不慌不忙不急不徐的私密空間中，將對一個人的思念包裹在透明無瑕的氣泡之中，讓情感自然的流往它所該眷屬的方向。

　　看著捷運駛入，不知為何的我沒有走進車廂，聽著警示關門音響起，突然一個極為熟識的身影從背後越過了我，讓我心頭一震，無法動作地靜止在原地。

　　那個身影太過熟悉、太過耀眼、讓我目光無法不正視在他的身上。

　　我想起了遠方的那個男人，邵裘。

　　他總是在最不經意，也最沒防備的時候出現在我的腦海裡，甚至是生命中。

　　愛情伴隨著極具傷害的副作用，怎麼樣都甩拖不掉；我不能想他，得將他趕出我腦中。

　　警示聲響不斷催促著不知該往前還是向後的我，緊接著，門恰蹦一聲迅速的關上了。

　　緬懷過往的思念之門。

　　還是關上比較好。

　　「不搭這班捷運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我轉過身來，見到的不是邵裘，而是邵謙。

　　「只是突然想搭下一班。」　　

　　「妳的突然頗耐人尋味。」

　　他輕蔑的揚起嘴角，似乎看穿我想遮掩的事情。

　　「人生總是有很多突然，或者意外。」我防備性的隨口說出。

　　「一個男子在這個地方遇到突然想搭下一班車的單身女子，而且兩個人剛好還認識，這是突然，還是場意外呢？」

　　「你從何得知這名女子是單身？」

　　「那還不簡單，因為她的眼神透露出一些秘密。」

　　他很認真的直視我的雙眼。

　　我忘了我有沒有閃避，只是感到懷疑，我的眼神中到底透露出什麼了？！

 　　「吃過晚餐了沒？」他接著問。

　　「還沒。」

　　「那正好，跟我走。」

　　「要去哪？」

　　「一個好地方。」　　

　　他跟邵裘一樣，總是不經意的侵入我的世界，只要再多一點點，就會跨過那道讓人反感令人排斥的限界，但他就是那麼不偏不倚地踩踏在邊界之上。

　　我一點掙扎也沒有的跟著他走。

　　一道描繪著現代藝術氣息的透明玻璃門出現在我眼前，門邊纏繞著赤紅色的漩渦圖樣。帶有爵士氣息的悠揚樂聲從門縫中飄出。

　　是間有歌手駐唱的音樂餐廳，融合了不少一些中國風味的擺設。

　　燈光打在遠方舞台的靛青色鋼琴上，西式的小方桌上都擺放了各種不同龍或麒麟等中國風味強烈的小燭臺，挺不自然，但也不突兀，反倒有幾分反差的韻味。

　　餐廳並沒有被坐滿，只有幾桌看起來像是老主顧般的專心聽著台上演唱。邵謙選了張隔著舞台兩個桌子遠的距離坐下，似乎很習慣這個地方的擺設，很輕易的就融入這個空間。

　　倒是我，東張西望顯得有些不優雅。

　　「你常到這種地方吃飯嗎？」我好奇的問。

　　「體驗各種不同文化是一名遊戲設計者應該做的。」

　　「我還以為你們一天到晚都在打電玩，過著快樂消遙的萎靡日子。」

　　「畢竟還是一份工作，研究遊戲與單純的玩樂還是有所差異。」　　

　　「還分成研究跟玩樂，幹麻這麼累？」對我來說都一樣。

　　「一旦興趣變成工作的時候，有時候的確會讓人分不清楚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玩，但玩遊戲，開心最重要。」

　　「同感。」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的同時，我把目光放在舞台上。

 　　雖是爵士女歌手，但她有時也會唱一些時下的流行歌，交替互換不會讓人感到沉悶。　

　　「我喜歡星期三過來這邊，今天剛好是藍色爵士日。」

　　「藍色？」

　　「星期一到星期日，各有一種彩虹的顏色，每個色彩都是不同的音樂主題。」

　　「挺有趣的。」

　　「前幾年同事聚餐之後，覺得這個概念值得應用在遊戲之中，於是就催生了現在正在營運的『七彩童話』了。」

　　「似乎有看過，不久前捷運站都有播放廣告，好像是什麼芒果姐姐代言的。」

　　雖然對代言人有印象，也覺得畫面滿可愛的，但我對遊戲本身一點興趣都沒有。

　　剛好台上也結束了一首歌的演唱，開始了另一首流行歌的前奏。我愣了一下。

　　－－是我難以忘懷的一首歌。

　　「我很愛這首歌。」我說。

　　「嗯，這是一首經典之作。」他的注意力也轉移到舞台上。

　　－－楊丞琳的帶我走。

　　前奏只有鋼琴獨奏，搭上主唱輕柔如風的嗓音，彷彿進入了夢的世界。

　　－－如果...邵裘也一起在這邊該有多好。　　

　　到間奏時，突然另一盞聚光燈打在舞台旁的男子身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薩克斯風手，也加入與鋼琴的協奏之中。

　　－－我好希望，反反覆覆出現在生命之中的記憶能夠被淡忘。

　　希望邵裘也在現場的想法出現的同時，也矛盾的希望能夠趕快脫離有他的世界。

　　演唱即將進入尾聲，突然一個空拍，鋼琴與薩克斯風同時停了下來，只透出清澈透明如水珠般的歌手聲音，彷彿漩渦般將人捲入令人無法脫離。

　　只留下心臟跳動的聲音。

　　「有時候旋律與歌詞本身並沒有什麼意義，但一旦加入了人的過去，就足以構成一個讓人流連忘返的世界。」

　　結束演唱的時候，邵謙這麼說著。

　　他認真凝視我的雙瞳，我征征的望著台上。

　　彷彿赤裸裸地站在他的眼前。

 　　一個星期過去了。

　　連繫工作也漸漸上軌道，這週隨著西裝男到資策會洽談了幾次，接洽的窗口也逐漸轉移到我身上。

　　也許是被我拒絕慣了的關係，西裝男也少了許多追求的熱情，很少對我提出正式邀約了，但私底下的小動作還是不斷。

　　我照著邵謙的建議已換成初夏輕便的服裝，穿上咖啡色雪紡紗的連身裙，以及黑色網狀絲襪。

　　不只是他的話語，我實在忘不了他那一夜的眼神－－銳利得能夠看穿所有的秘密。

　　『妳跟他剛來的時候還真是一模一樣啊！』我想起雷老大這句話。

　　邵裘曾跟我說過，我是個很容易受人影響的人，但我不想承認。人不都是會被另一個靠近的人牽引，想法在不知不覺中被侵蝕嗎？

　　「今天那個姓江的先生要求老是變來變去的，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吧！之前的窗口馬先生就不會提出這麼奇怪的要求，以後妳就都跟馬先生連繫就好，比較不會出問題。」

　　開著車的西裝男看似替我抱怨，但他是想趁機展現他對我的溫柔。

　　「好的。」我回答。

　　「還有...要一起吃個午餐嗎？」

　　「我吃不下。」我拒絕。

　　我只想專心工作。

　　回到公司之後過幾小時，我CALL了場會議。

　　會議裡坐著四個人，三男一女。

　　邵謙，流汗男、薄唇男、以及坐在角落的帽子女。

　　流汗男留了一頭粗粗的捲髮，臉上滲滿了汗珠，寬大的Ｔ恤也早已溼透，不經讓人懷疑，汗流浹背的他是不是剛跑完馬拉松？

　　薄唇男是裡面最有型的一位。他清秀的五官與白皙的皮膚令人稱羨，只是剛剛在他坐定位之前觀察到他比例似乎不太完美，手臂比常人長了一截。真可惜。

　　也許是因為低頭坐在角落的緣故，我看不清楚帽子女的臉龐，只看見她鴨舌帽上清楚的史迪奇圖樣。她的馬尾從帽扣之間自然垂放了下來。

　　「上次聽過你們提的暑期活動計畫，這邊是這次承接這個活動的三名企劃人員，我左手邊開始是小八、大猿、顧顧。」邵謙接著介紹，「對面這位是總經理的秘書，翊緋。」

　　「咦？！」總覺得他們三個的名字跟組合很像...

　　「怎、怎麼了嗎？」流汗男小八戰戰兢兢的朝向我問。

　　「...沒事，我們開始吧。」

　　...很像一個童話故事裡的角色。

　　「資策會那邊的要求大致跟之前說得一樣，但今天開完會之後，對方希望能在遊戲中加入多一點參加者間的對抗，而不是單純的競速計時比賽。」我轉述。

　　「什麼樣的對抗？」

　　「就比方說打倒其他玩家，或是把其他玩家擊退...之類的吧，會比較刺激。」　　　　

　　邵謙沒立即回應，看了一眼他左手方的三位企劃，似乎在尋求他們的意見。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流汗男小八依舊擦著汗，嘴巴念念有詞；薄唇男大猿則是一副沉不住氣、欲言又止的模樣；帽子女顧顧仍然沒多餘動作的坐在角落，不時壓低帽沿。　　

　　「如果說要在比賽中加入PVP的話，也不是不可以做...但是我們遊戲的PVP有個致命傷，對戰時比的是看誰先出手的運氣而非速度，打起來一定不公平，要讓活動好玩勢必要改掉這個缺點，但是改下去時程可能會...」小八率先表示他的想法。

　　其實細節我聽不是很懂。什麼是PVP？

　　不知道聽到什麼關鍵字，大猿眼睛一亮，插嘴道：「玩家根本不會想PVP這點我早就提過了，而且只有一個半月根本來不及改，不只企劃的工，還要動到程式，連結資料庫撈資料，進QA...根本不可能。」他發了牢騷。

　　「所以我們才在這邊讓它變可能。」邵謙銳利的說道。

　　「我實在不懂，上面為什麼要指派這種工作給我們，辦活動這種事不是營運部的份內事嗎？怎麼變成開發部的工作了？！」

　　「這不是上面指派的，是我去爭取的。」

　　「為什麼？」

　　「你也很清楚我們部現在的處境，我們必須拓展更多往上爬的機會才能跟第二開發部抗衡。」

　　沒人接話，氣氛有點僵，大家紛紛四目相對。我嗅到一些八卦的味道，但我這個外人不好意思插嘴。

　　「那個...不管第二開發部怎樣...現在應該要先解決PVP這個問題...」小八當和事老，試著緩和氣氛。

　　只見一直都沒表示意見的顧顧重整了一下帽子，清了清喉嚨：「PVP的設計先天不良，部門內已經討論很多次，沒必要在這邊爭論。」

　　她的語調平靜，絲毫不受先前的爭執影響，「考慮時程的話，對戰時可以加入『猜拳』的概念，就像是攻擊前雙方先進行剪刀石頭布，贏者先攻，可大幅降低運氣成分，而且簡單易懂；戰鬥方面的程式也不會動到太大。」

　　似乎是個好方法（雖然我還是不太懂），但她聲音清脆響亮，意外的好聽。

　　邵謙徵求似的目光停在看小八跟大猿身上。小八拖著下巴微微點頭，大猿則是流露出不甘心的口氣，「都可以。」

　　氣氛一下子轉變過來。沒想到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一開口便搖身一變成了個左右會議氣氛的狠角色，讓現場所有的男人都閉上嘴巴。

　　「那就這麼辦吧。翊緋，就麻煩妳跟對方說這個要求沒問題，我們會照辦！」邵謙做了最後的結論。

　　會議有共識的結束。

　　小八與大猿一前一後魚貫走出了會議室，顧顧則是待在邵謙的旁邊細語交談了一會兒，兩人的安靜而帶有沉穩的氣息頗為相近。

　　雖然看不見顧顧的眼神，但我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特別的情意。

　　不知怎麼搞的，我竟有點吃味。

　　沒多久，他們同時起身，並肩走出會議室。

　　「邵謙，請留步。」我喊住他。

　　「嗯？」

　　「你們第一開發部跟第二開發部發生什麼事了？」

　　其實我真正在意的並不是這件事，而是在於顧顧與邵謙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