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詩人(極短篇)

走下老公寓的樓梯時，已是深夜十點餘分。仰起頭來望著遠方忽明忽滅的霓虹招牌，他緩緩地吁出一口氣。亞熱帶盆地城市的夏天夜晚，雖不似日晝般地炎酷，但稍嫌潮濕而凝滯的空氣，還是讓細細汗水將白襯衫沾在他光滑的背脊上。靠在騎樓下停放的機車旁，彷彿被施加魔法般，感覺剛剛在樓上補習班學的數學習題一溜煙地全不見了，緩然的油然的生出一種，一種雀躍地、輕快地期待感，微小的幸福在心窩裡漸漸輝出光芒。夜晚，似乎越來越美麗了。

像他這樣年紀的少年，算是處於尬尷期的末聲。對這個世界，瞭解的心態不再如國中生那般對凡事都急切地躍躍欲試，然而因為心裡尚存留著花一般芬芳的幻想，所以也稱不上是個成年人。摸了摸鼻樑，他以手掌摀住下半部的臉頰，垂著頭安靜地沈思起來，猶似被安置在暗處的雕像，那是慣有的等待姿態。

老舊的公寓樓梯，有陣輕盈的腳步聲自灰色的階梯下踏了出來，雖然仍低著頭，可他耳朵卻仔細地接收自裡頭傳出的聲響，然後從容轉過身步上前去。望見熟悉的All Star帆布鞋走下樓梯，迎向他走來，鞋子的主人說：

「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嗎?」她的聲音就如同她的步閥般溫和。

他只是笑著搖搖頭，接著，兩人便併行走在一起了。

他們走過了正在刷洗地板的麵攤前，走過老早拉下鐵捲門的相片館門口，走過有著孤獨人在盪鞦韆的社區公園，走進了一整排彷彿在迎接他們的行道樹。女孩望著街燈，光芒映在她的瞳仁裡，欲說些什麼，可又不忍讓如此美好的靜謐給破壞，只是抑著頭數著自己所踏出的腳步。

搔搔涼爽的短髮，他在想，此刻是不是該說些什麼呢?不然，送她搭上公車，再見到面又是一個星期了。令人納悶地是，每個禮拜見面前，都早在心底擬好兩人獨處時的聊天底稿，然而一見到面卻又千頭萬緒地什麼都想說，卻也什麼也說不出口。那種感覺就好像手上有一大堆種類絢爛的花火，但卻粗心遺忘了點燃的那根火柴，看得到卻摸不著的幸福。然而，他還是試圖開口了：

「今天白天好熱，幸好現在比較不熱了。」剛閉上嘴，便感到後悔了。為什麼每次在她的身邊，強好武裝的自己總是不由得顯露出一付愚蠢的模樣呢?僅管心裡有著帶點甜蜜的苦惱，可是他的表情倒是維持得很好。

「是啊!還好現在起風了，很涼爽。」聽她這樣一說，似乎真的有陣輕爽的晚風吻上他裸露的手臂，周遭行道樹也歌唱般地一齊發出沙沙地聲響。往女孩要前往的公車站，其實只有短短十分鐘的路程，可是兩個人都刻意放慢腳步，細細的品嚐對方在身邊陪伴的那種感受。

因為開啟了話題，他們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著，即便是平淡無奇的生活瑣事，從對方的口中說出，就好像加了甜水般的在心窩漾開，讓人甘心陶醉於如此的氛圍中。男孩問起了女孩的夢想，女孩以手指碰觸自己的下唇(他喜歡偷看她思考的動作)，沈思了一會兒，然後好像挖掘到什麼寶藏般地眼睛一亮：

「有了!我記得國中時……」她說其實她不喜歡讀書的，只是她的爸媽對她一直有很高的期望，希望至少能念完大學。但是如果可以，她是很想當個插畫家的，就是外國兒童繪本上，很迷人很精緻的那種插圖，什麼城市鄉下老鼠、嬌小的姆指姑娘、眼睛是藍寶石的快樂王子……。在她房間床底藏了一個鐵盒，裡頭筆記本上頭密密麻麻許多鉛筆的畫稿，都是那一陣子興起的作品。在說自己夢想的同時，女孩嘴角總不自主地漾起微笑。

男孩說，他一直希望有天長大了，能回到老家鄉下的國小教書。小時候住在靠海的小漁村，每天無悠無慮地和同伴在土地公廟玩躲貓貓，像野孩子般在路上奔跑玩耍，累了就坐在岸邊石墩看遠方的漁船發呆。那時有個年輕男老師剛從師專出來，似乎很喜歡他吧!送了他一本全新的生物圖鑑，還耐心地告訴他，海豚是群居的動物，長頸鹿睡覺只要三分鐘這一類有趣的事情。僅管後來全家搬來這座大城市，但他還是很想念那一段純樸的生活，希望未來能考上生物系，回鄉下教那些和自己小時候很像的野孩子。

當他傾說的時候，女孩偏著頭，看得出來她很專心的聆聽著，這使他有被尊重的感受與感動。

走到預訂車牌的時候，頓時兩個人都靜默下來。到了該說分手的地方了，可是沒有人願意先開口說再見。和她聊天的感覺，就好像閱讀一本很精彩的小說，翻開第一頁，便不忍將它放下。

「可是現在這本書到了借閱期限了」他想，心中有點捨不得的感覺，沒想到所謂的「惆悵」原來指的是這麼一回事啊!該怎麼辦呢?

他偷偷瞄了女孩被街燈渲染得醉人的美好臉龐，然後鼓起勇氣的說了句：

「我們再走到下一站。……好不好?」說出這提議的同時，澎澎跳地心臟都快跳出嘴巴來了。依他現時的情況，此刻被拒絕就好似被刮了一個火辣的巴掌，真的會當場羞到無地自容的，可是期待的滋味卻使他忘了被拒絕的後果為何。

女孩輕輕點頭代替回答。當答應的這一刻，世界彷彿都變得美好起來。僅管希望能多相處一下下，可是又擔心害她回家晚了捱罵：

「真的可以嗎?妳爸媽會不會罵?」女孩先是吐了吐舌頭，接著搖頭要他放心。

「那就好。」他笑著接續剛才被打斷的話題。

兩個人復又併排前行，散步在夜晚的街道上。密布的黑雲遮蔽掉月亮，可是卻錯覺今晚夜空好像被什麼東西所點亮。遠方未熄的萬家燈火，化作落入凡間千顆萬顆的星子閃耀。行走於街燈照射相互交錯的人行道上，此刻彷彿化成為舞台上的主角，上演一齣絕端華麗迷人的戲劇。

在名為愛情舞台上，每個人都曾扮演過主角，每個人也都曾倍受尊寵。那一刻，我們全力投入，以愛情為滋養，豐足了我們的生命。不要問我這段愛情能不能長久，這樣問對沈醉於其中的我，是何其地殘忍?我也想有段永恆不變的戀曲，但編寫愛情這齣戲劇劇本的，往往不是當事人我們自己。

只要，當日後回憶起之時，能如一曲短歌般點亮我的生命，便已足夠。

男孩此刻感到很幸福，那是從小到大都未體驗過的一種幸福。那種感受，即便後來事過境遷許久，一旦閉上眼，女孩那天的聲音、那天所談論一些無所謂的話題、那天經過的店家場景，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只是傾聽女孩說話，竟有些興奮到呼吸困難，胸腔有股溫熱的暖意不斷地翻騰、翻騰。

最末，他們倆坐在下一個公車站的候車亭，靜靜地等候公車的到來。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了，夾雜在他們之間的是一片沈默。可是兩個人似乎很有默契地認同這樣子靜默也很好，只要對方陪伴自己的身旁，沒有言語上的交談，心靈仍是如此貼近的。那穿越了形軀、穿越了時空，隱約體悟的心中的一點光芒。遠遠地，望見公車明亮自轉角駛來。

可不可以不要說再見?

上了公車後，女孩特意挑了靠近公車站這一側的座位，透過窗，她望見男孩也在望著她。男孩朝向她揮揮手，而後慢慢地轉過身走向返家的的路上。公車發動，駛遠，側著身的女孩戀戀不捨地靜悄望著，直到看不清男孩在夜色中的背影。接著，稍稍拉開車窗，讓涼爽的夜風拂過她的耳邊，她的頭髮。

走著走著，回頭瞧見女孩所搭乘的公車離去，佇立在馬路旁，伸了個很大很大的懶腰，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空氣，讓冷涼的空氣充滿他暖熱的胸腔，彷彿這空氣因方才她的存在變得又酸又甜，他感到很滿足。

他想：「雖然分開了……但能和她住在同一座城市，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氣，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想著想著





一朵微笑燦然的綻開了。







想念讓落單人心情變成了　夜裡的詩人
耳邊一陣風都像愛過人的低語
～姚嫌《夜的詩人》



圖片來源：韓國插畫家Christian Asuh作品「戀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