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生於民前七年,育有三子。我父親是長子.三叔30幾歲就過世,我父親在不到50歲的年紀也撒手人寰,就只有我二叔陪她終老.

在我父親尚未過世前,祖母偶爾會來家裏小住,每次來她都要拉著我到光線明亮的地方,仔仔細細審視我半晌,接著以略帶責備的口吻對我母親說：哎呀,小孩子還那麼小,妳為什麼要給她畫眉毛？

我母親總忍不住失笑：我沒幫她畫眉毛啊,她眉毛天生就長那樣,...

祖母總是不信,又端詳了半天,才讓我離開,依然半信半疑.

我喜歡祖母到家裏住,這樣我們家就會熱鬧些.只要她來了,學齡前的我總會站在她身旁,看著她的每個動作,像一隻好奇的小動物.

祖母總穿著黑衣黑裙,坐在床沿,拿著一把扁梳,緩慢用心地以苦茶油梳理著稀疏的長髮,梳完之後就將頭髮梳個髻,盤在頭後.偶爾她會差遣我去幫她買什麼東西,大部份的時間她會一邊抽著煙,一邊說故事給我聽.她說的是我們祖先的故事,訴說她的祖父那一代人如何從唐山福建泉州移民到台灣.祖先到了台灣之後如何過著艱苦的生活...

長大之後我才明白,祖母的腳是“天足”,她不曾綁過腳,因此肯定我們是窮苦人家.只有富有人家的女兒才要將腳裹成三寸金蓮.

我母親不喜歡祖母,時常對我提起當初剛進門時,婆媳之間的種種不愉快.可是大人之間的恩怨絲毫沒有影響我,我依然站在祖母身旁,呆呆地審視她的每個動作.有時我們相對無言,她抽著煙管裡面的半截煙,瞇起了眼睛,思緒迷失在煙霧裡....

祖母最後一次到家裡小住,是在我母親過世之後.那半個月的時間裡,不記得她對我說過什麼特別的話,她已日漸衰老,總沈默不語.我陪她每天坐在後院,溫暖的陽光中,她低頭做著針線活,我則苦心勤練我的速讀技巧,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一目千行.

母親過世後一年我就離家上了台北,我上台北半年,祖母就過世了.我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面.我和哥哥到南投奔喪,老家的小屋裡擠著弔唁的人,二叔二嬸忙進忙出處理喪葬事宜.這是我頭一次看見他們沒有低頭在做裁縫工作.

我們坐了好久的車才到達某個山上,祖母即將葬在這裏.當我捧著一坏土灑向她的棺木時,心裏十分悲傷惆悵！人世間所有的恩怨情仇,最後都要埋進土裏,記憶只存留在還活著的人心中.

我永遠記得陽光裡的祖母和我.

那沈寂的午後,輕柔的風...往後無論我去到哪裏,人生之路遭遇多少坎坷,這些幸福的記憶總時常溫暖著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