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0 21:43:52

旱地裡的童年




母親節,記憶苦瓜寮時期的阿母,並獻給家族的查某祖!
 
    我的童稚時代是在新化丘陵邊綠的小農村渡過,那九年的快樂時光,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老家在山上鄉,它古早有一個很土里土氣的地名—苦瓜寮。
    九歲以後,當我因為求學關係,隨著父親遷徙至城市,每回放假坐客運回草地探望祖母,司機問我:「坐到那裡?」我的喉嚨常會因為害羞而總是把「苦瓜寮」三個字卡住。
    我在城市認識的新朋友,在聽到苦瓜寮這個地名時,先是一愣,然後便是一陣爆笑,讀小學時我不挺喜歡這個地名,長大以後,竟覺得它土得可愛,比後來改的「明和村」更適切村人淳樸、憨厚的農夫性格。
    小時候常問母親:「為什麼要叫苦瓜寮?」
    那時老家的田地大半種土豆、甘蔗等旱地作物,有的闢為香蕉園,趕趁台灣一陣香蕉出口的黃金期。除了這些,其他的農作物就是芝麻、綠豆、甘藷,就是沒有苦瓜。
    母親是一位記憶力絕佳的說故事能手,她總是笑咧著嘴說:「憨囡啊!古早人說這裡從前種很多苦瓜,作穡人搭個寮仔照顧穡頭,大概是這樣由來的吧!」
我的家族在苦瓜寮居住大約已近四百年的歷史,小學時代每回要填寫「祖籍」時,父親總對我搖搖頭,「嘸知影,從鄭成功時代就來啦!」家族沒有族譜,這使得我有「身世成謎」的感歎,也對尋找古早的歷史,有濃厚的興趣,每回問到家族的歷史,母親就重述一遍阿祖告訴她的凃氏家族奮鬥史,一部流傳家放數百年的「口傳歷史」--

古早時候,凃氏在苦瓜寮過得很艱苦,因為苦瓜寮屬旱地,種作不易,後來有一位聰明又勤奮的祖先,趁著農閒時養豬,把豬侯仔賣掉買田地。後來,又有一位勤儉持家的祖先,她是守寡的婦人,叫做「珍珠」,珍珠婆婆很節儉,據說每回拜拜的一盤肉,每餐端放在桌上,幾個媳婦都不敢挾肉來吃,珍珠婆婆靠著節儉又買了一些田地……

    從小我就愛聽母親講述關於苦瓜寮的故事,母親唱作俱佳,更是講俚語的高手,這些鄉土傳說,成為我童年最佳的童書,活生生的童書。母親不懂白雪公主,也不慬灰姑娘,她說虎姑婆,說魔神仔,說白賊七,說村子裡的傳奇人物故事,她用故事教導我做人的道理,每回她要講述一個道理,或者指正我們兄弟姊妹錯誤的行為時,她便會先引述一段她學到的俚語,這些俚語是鄉下人的智慧結晶,每回她講俚語時,我和妹妹便豎起耳朵來聽,那是學校裡學不到的,有些俚語非常有趣,它豐富了我們的家庭生活,使我的童年添加語言的意趣。
我印象深刻的一則俚語故事—-屎伯無存後:

屎伯是村裡的傳奇人物,他原有小康的家境,就在他四十多歲時,他去算一個命,算命的推算屎伯只能活到五十歲,屎伯竟聽信了算命的話,從此意志消沈,開始吃喝玩樂,也不作穡,未到五十歲就蕩盡家財,諷刺的是過了五十歲屎伯仍活得很勇健,然而孓然一身,他竟淪為乞丐,消沈一生,多活了十多年,不光彩的十多年的歲月。

    我年幼時還看過屎伯,他總是無精打彩地坐在廟埕,發呆度過靜寂的一天,母親說:「算命嘴胡累累」,害人不淺,並以這句流傳在村裡的俚語,告誡我們兄弟姊妹,做人要為自已留三分餘地,尤其我和妹妹貪吃時,她便又嚴肅地重述一遍,這句俚語在我的家庭經常出現,特別是在餐桌邊。
    五歲以前我過的是大家庭生活,那時父親和二個叔叔尚未分家,三房人口加起來十多人,吃飯分二個回合,作穡的男人和女人先吃,小孩子最後吃,鄉下人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是長幼尊卑的分際嚴明。
家族以勤儉持家出名,據說當年母親下嫁父親時,兄代父職的大舅還慎重其事到苦瓜寮「探聽」,「探聽」是鄉下婚俗之一,就是男女相親之後,女方去男方家附近向左鄰右舍打聽男方在地方上的風評,「探聽」之後,大舅很嚴肅地問母親:「凃氏家族作穡以勤奮出名,要做凃家大媳婦,得下田種作,妳堪作嗎?」母親點點頭。
    
    母親回憶她新婚時,父親常拉著她千金小姐的細緻玉手說:「一看妳的手,就知道妳沒下過田,作穡很苦,妳要忍耐。」父親是長子,祖父英年早逝,死於日據末期的赤痢,父親十六歲便下田,身子尚未發育完全,拖拉犛田的犛耙,使父親從少年時代便駝背,他是艱苦過來的,我在求學時代,每當怠情不用功時,父親便嚴肅地講述他成長的辛酸史,我們兄弟姊妹便收斂玩心,回到書桌,一如父親所說,能夠受教育是一種幸福,比起他拿田裡的大筆,書桌上的文筆是輕鬆多了。
    母親雖是鄉下農婦,但她的少女時代跟著從商的大舅住在府城,是見過識面的時髦女性,大舅在日據時代是小學教員,對她教導嚴格,母親年幼便父母雙亡,年長她十五歲的大舅等於是父兄。受到大舅的影響,母親特別重視孩子的教育,她不像許多鄉下農婦,會要求孩童分擔田裡的活。我是農夫的女兒,卻從來沒有下過田,唯一的一次記錄是到香蕉園拔草,記憶中的香蕉園有許多馬陸,年幼的我跟在兄姊後頭,拔沒幾棵草,就跳到傾倒的香蕉欉上坐著,被地上的蟲嚇呆了。
蟲使我肯定童年時代的苦瓜寮,尚未被農藥污染,因此我和堂兄弟姊妹們每天穿梭在果園和田間,整個苦瓜寮庄就是我們的兒童樂園,大人們放任我們在庄裡玩耍,因為在苦瓜寮庄,有三分之一人口姓凃,誰是某某人的孩子,從長相就可以八九不離十的讀出。我們共同的保母是祖母,祖經常背上揹著小堂弟,一手牽著妹妹,一手牽著我,庄頭庄尾串門子,每天對我來說都是新鮮和令人驚奇的,直到夕陽沒入新化丘陵娟秀的山陵,我才會回到茨裡做完母親吩咐我的簡單家庭雜務。
母親是個聰慧又勤奮的女人,嫁給父親之後,她才開始學作穡,但她天生伶俐,很快地她又成為優秀的農婦,父親讚賞母親的經濟頭腦,母親慬得挑選品質優良的水果,拿到市場上賣,增加家庭收入,從前善良的祖母都是任由庄內人採摘果園的水果,吃不完的,任由它爛掉。具備經濟觀念,使得母親在家族中頗具發言權,和男人平起平坐,我記憶深刻的是母親的農作物和水果,總是長得很好,那和她的勤快有絕大的關係。每天清早,母親便戴上斗笠,包好頭巾去田裡做活,不到日頭炎炎不回茨裡吃午飯,下晡又趕著下田,日頭落山她才回茨裡。我通常要到黃昏後才看到母親,一到晚上,她又把我們兄弟姊妹趕到書桌前,像她趕牛那麼認真,她則在一旁做裁縫,督促我們讀書,我這輩子從沒見過像她那麼好學的農婦,她早早地便灌輸我們讀大學受高等教育的「生涯規劃」,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後來都能完成大學學業,都得歸功她裁縫機旁的伴讀。
我對於童年時代家的印象,就是大書桌前四個低頭做功課的蘿蔔頭。父親那時正離開草地去府城的藥廠,跟一位日本技師學製藥的機工技術。不久,我們便遷徒到府城,從「草地人」變成「市內人」,六0年代,那時正是台灣農人遷徒至城市的熱潮時期。

    然而我的草地童年並未結束,因為老家的茨和田都在,庄裡不少人賣掉田產去城市買樓房,二個叔叔也不例外,唯有父親始終固守祖父留給他的祖產,除了飲水思源外,我想或許那是父親紀念祖父的一種方式,我得感謝父親的明智,這使得我的童年得以延長,甚至到了國中時期,我仍然常常童心未泯,而每年寒暑假,我的假期總在苦瓜寮度過,那是最野放式的夏令營,龍眼樹和芒果樹梢的蟬聲,泥土洞裡的土蜢,增添生動的兒時記趣,也使得我和土地的最初相處,自在而生趣盎然,除了人以外,我的生活裡熱鬧繽紛,牛、豬、雞、鴨、蚱蜢、土蜢、蟬、蜜蜂……牠們使得我從幼小時期便了解,人不是世界的唯一。
長大以後,對於世界和生命的探觸,我經常興味盎然,並且懷著良善的心意,想必和童年愉快的生命體驗,有很大的關連。
轉眼之間,離開家鄉三十多年了,童稚時期那一段快樂的旱地裡的童年,仍然留存在我心田,那是上天給我一份既草莽又溫暖的禮物。直到今天,當我面對生命困境而心生沮喪時,那段充滿驚喜和人情味的旱地裡的童年,便以悅耳如銀鈴般的笑聲,向我呼喊而來。

---本文收錄於《土地依然是花園》,2006,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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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狼 2015-07-16 10:09:55

您這篇文章我真喜歡
我也想到 方梓 的 女性鄉村書寫
妳們都是很棒的作家 台灣幸好有妳們
記錄下那些在大時代裡默默付出的女性的身影及心聲
^_^

Aher 2014-05-13 11:33:14

婐呃環境和您相似
祖先留有族譜
地是用黃金向平埔族買的
您''苦瓜寮''是西拉雅的地盤

版主回應
多謝您
地是用黃金向西拉雅族買的
太珍貴的資料了

今日的文章有關於山上和赤崁社的考據
很高興您說苦瓜寮是西拉雅範圍
確實是需要尋根
尤其西拉雅族資料很豐富
不去尋根實在太可惜了
2014-05-14 09:46:16
WitchVera 2014-05-12 16:56:39

小學時公車司機問我 我也是類似的回答, 哈哈~
傍晚後會變冷, 約持續四天吧. 注意保暖唷!

版主回應
^-^多謝您 2014-05-13 04:0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