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採菊,南山和我都很悠然
1.至少醒來,我仍存在著
收到掌門詩學社《掌門詩學刊》88期秋季刊,紀念詩專輯非常動人。兼擅華、客、台語三種語言創作,觸及生活、客家、自然、歷史、生命哲學和後殖民書寫的總統府國策顧問曾貴海,高雄醫學院醫學系就讀期間,與江自得、蔡豐吉、王永哲、吳重慶等人創「阿米巴詩社」;1982年與葉石濤、鄭炯明、陳坤崙、許振江、彭瑞金等友人創辦南台灣第一本台灣文學雜誌《文學界》;1991年創辦《臺灣文學》雜誌擔任社長;2024/8/6離世,享壽78歲。陳佳珍〈少了你不算甚麼丟了你卻寂寞〉:「今晚讓枯枝點燃暗夜/將我思念的靈魂燃燒」,隱隱搖蕩著這些、那些,關於綠色教父的想念。
陳佳珍還以筆名落雨痕發表了風格迥異的〈存在主義我懂了〉:「啊我化身成孫臏/一群惡棍向我襲來/醒來抱著一雙腿;「啊我化身成三級跳選手/用盡所有的彈力/瞬間掉下床醒過的我;啊我是麻醉劑退效醒過來的我/不存在一陣子/到底化身誰了?/但至少醒來/我仍存在著」,詩趣洋溢;陳金同的〈老花〉也充滿童趣:「人生還計較距離嗎?/剩慢跑的兩隻虎兩隻馬」,協韻自然,取意形成馬馬虎虎、輕鬆疏閒的共振。
古典的鍛造和現代詩的承傳,深化了作品的層次。王希成〈誰還在燈火闌珊處〉的吟詠:「誰人猶在蒼白燈下/強睜疲累雙眼……想著明日朝陽升起/青蘿拂衣/東籬下採菊/南山和我/都很悠然」;疊合著鄭愁予的〈野店〉「是誰傳下了這詩人的行業/黃昏裏掛起一盞燈」;林佩姬化用《九章.懷沙》的〈屈原〉:「散魂的人留下滿江的天問/久唱的歌絕筆於一灘/無法擁入懷的沙」,聲聲接續著詩的微光。丁威仁〈你們常說虛無----寫在凌雲禪寺前的硬漢嶺步道〉穿走在古典和現代的時空廊道中,帶著清淺動人的餘味。
喜歡短詩組曲的季六,以〈窘境〉五章,裝載著活生生的現代節奏。麗子的〈阿茲海默〉、鍾順文的〈沒有之前之後〉和謝美智的〈愛情更年期〉,諧趣活潑,都在生活憊懶和生理衰退的裂隙中,吞吐著昂揚的生命力。有趣的是,忽然又翻到雨弦的〈盆景〉:「一輩子/一把泥土就夠了」,因為很喜歡,一眼就看出87期發表過了。
《掌門詩學刊》的專題企畫,每一期,總有很多驚喜。李展平賞析帥麗的六行詩〈我站在告別式的門外〉,確然用極簡的字數表現出豐富的戲劇性;海砂的一行詩:「鬧鐘響時/我就開始發芽」詩意盎然;李學長的「緊握祢遺留的愛/否可以買斷我的哀傷」真正動人的詩眼在詩題:「手尾錢」。
社長微雨山嵐藉卷頭語〈生活詩人,環境美學的創造者〉提出「詩生活」宣言:「我們在生活裡創造詩,生活中的每一幕,都彷彿是一首無聲的詩篇」。因為對生活中每一幕的細膩領略,才反覆咀嚼出餘味。妍音〈美麗的歌因風存在〉,在時間的流動裡,一次又一次在時間河裡遇見玫瑰浮沉;賴連金〈未經一番寒徹骨,焉得梅花撲鼻香〉,後山的梅花香氣帶著記憶的溫度;我很幸運,從春季刊的〈報春花,大自然的詩意〉到秋季刊的〈夏花絢麗〉,在如詩的抒情調子裡,藏著四季開闔的鮮色馨芬。 2.夏花絢麗
「立夏」後陽光漸熾,「小滿」行將結實,梅雨已至。「芒種」象徵著豐饒初始,而後「夏至」捎來熱訊,我們都鎖在地球這個蒸籠裡,隨著「小暑」、「大暑」的溫調,汗濕如蒸,暑燥如煮,每一個明天還會比今天更熱。
黃河流域的夏日節氣,在「芒種」日形成轉折。在古人眼中,花朝月夕,萬物有靈,古典習俗特別選在這天送別花神,天氣漸熱,梅雨逐漸趨緩,春日花繁過了,稻子結實,細芒萌長,預告著盛夏金燦燦的光澤。
緯度往南的台灣,花色猶存,帶著點倔強和天地暑熱鬥豔。阿勃勒、繡球花留有餘緒;黃槿花瓣宛如蕾絲輕透;水畔的野薑花、美人蕉和各種蓮荷,盛放得像女高音走向舞台;向日葵最喜歡鬧著夏日的陽光;遍野怒放的蒲公英慢慢轉化成羽化的小棉球;蔓生花像擎起童話裡的小號,呼喊著風的陪伴;熟悉的台語歌曲〈六月茉莉〉,從春末到秋天的眷戀纏綿,不離不棄。
花期極長的藍花草除了紫色、紫藍外,還有白色和粉紅色,清晨綻放,黃昏凋敝,好像每朵花都抱持著希望,等著金陽甦醒,天地清明,以最美的姿形迎接新的一天。家門口環繞在藍花草邊的七里香,全都開了,晨起,緣溪行,水靜風清,停在水岸寫了〈庭花〉:「綠畦花曉一溪晴,六月金陽天地明。七里香薰藍花草,且行且止暑聲清。」
青塘園原來的水中島,環繞著各色蓮荷,過去被劈掉一半的殘山剩水,隨著兒美館完工,地貌變成半坡水澤,讓人跟著「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想起了地貌變遷、人事消頹,以及追不回的漫漫時間,寫了〈芙蓉歌〉:「涉江長路有所思,終老同心方寸知。何處人間似仙境?幽香古意聽琴時。」
跨近赤道,到了泰戈爾生長的印度半島,土地遼闊,陽光燦爛,地形從覆雪的山脈到沙漠、平原、丘陵和高原,跨越赤道又延續到喜馬拉雅山脈,六月,就成為雨季來前繁華薈萃的絕美,所以才有《漂鳥集》名詩:「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生如夏花,死如秋葉。華譯後,延伸出原詩沒有的夏花「絢麗」和秋葉「靜美」,看起來像古典意象,但又不完全。如果套用長期累積的華文象徵,最精準的說法應該是生如「春」花絢麗,我們習慣感慨,春花秋月何時了?春花的舒張燦爛,秋月的清冷孤寂,就是生命秩序的翻轉。
如果往北,日本北方和美國高緯度寒帶的潮濕林間,6~7月盛開的山荷花,葉片如荷,花形潔白細緻,花瓣細胞藏著大片空隙和液泡,趁雨後水濕,填飽間隙,光線的反射變成折射轉為透明,薄如羽翼,如水晶隱形,卻還在如煙似霧中勾勒出花型,好夢幻啊!
從黃河流域的花期消褪、台灣的繁花瀲灩、印度的夏花絢麗,一直延續到高緯度的夢幻精靈,這麼多的土地差異,讓芒種這天的「送花神」,成為美麗的提醒。生命的開闔,也是一段又一段「自己的季節」,無論世界如何開闔,我們都可以在屬於自己的季節,花開花謝,即使現在很少看到「芒種送花神」的儀式了,仍覺得有一些歲月累積的影子,真好!
以後的「AI書寫」,再怎麼無所不能,還是要從模仿傷春悲秋來模擬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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