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殺豬聲 麥當勞 鬼地方 陳思宏（之二）
我的父母，這一對能夠順利養家育兒就覺得人生無憾的男女，兩人國小畢業後都選擇不再就學，離家去大城巿工作賺錢。一個去鐵工廠做學徒。一個去外國牧師家當小女傭。
母親是木屐工廠老闆的孩子，外公做木屐做到家大業大，但他沒能及時嗅出時代的改變，木屐式微了，人們開始買大量生產的塑膠拖鞋，輕巧好穿又便宜，壞了就丟，不像木屐那麼厚重，走路不方便，壞了還要找師傅修。木屐工廠終究收了，家中再也沒有高朋滿座、車如流水馬如龍。外公跟外婆原本感情就不好，木屐工廠關了之後，他們分居且終身極力地避免與對方相遇。
在家道未中落時，母親跟她的二個兄弟及一位姐姐，四個孩子都有姨娘或奶媽照顧，外婆要忙著為外公的事業送往迎來，沒空帶小孩，但不知為何，外婆不喜歡母親，媽媽小時候有一陣子是住在奶媽家。家中有客人來訪時，母親的兄弟及姐姐會被叫出去面客，而她卻被交待不准出來，要待在內室。
母親小學畢業後，就以不擅唸書、家裏收入不再寛裕，去外地工作賺錢為由而離開她的家。當她結婚時，便決定要給小孩滿滿的愛。如果愛是人生業績ＫＰＩ，父親母親肯定拿到優等。
外婆的人生很嘲諷，她顯少親自照顧自己的孩子，全部請褓姆來帶。她跟外公分居後，自己也獨自去外地工作，因為不識字，能找的工作有限，她最後幫人帶孩子，褓姆工作還做到八十多歲直到出車禍離開人世。
我長大後才知道外婆是文盲。外婆長相貴氣，說話優雅有威權感，頗有大戶千金的氣勢，而且她也真的出生大戶人家，大舅常戲稱外婆叫蔣宋美齡。（其實還挺像的）這樣的外婆，讓我跟文盲聯想不起來。難怪她都請我幫她看東西，小時候我以為她是老眼昏花，視力不好。
外婆照顧過的小朋友，長大成人了還會跑回來找她，其中一位小女娃的母親是單親媽媽要打拼事業，沒有時間帶女兒，外婆把她的女兒視如己出，一路從小嬰兒照顧到上大學，這位單親媽媽很感謝外婆，她跟她女兒把外婆視做自己親人了，假日常帶外婆去玩。
母親曾跟我說，外婆其實很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帶她出去玩，而不是由別人的女兒。每次外婆打電話給母親，外婆會開心地說，某某人假日又帶她去了那裏玩，然後期待母親聽了也能說些什麼。母親懂得外婆的期盼，但母親卻說不出口。
那份無法說出口的拗執，在外婆出車禍走後，母親才告知我。她沒有跟我說什麼「 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也」之類的。如果她這樣告訴我，我會覺得很難受。這份難受是替母親的不捨。為什麼一個要不到母愛的孩子，在她的母親走之後，還要飽受這種自責呢？
母親明明知道外婆想聽什麼好聽的話，但偏偏就是無法講給外婆聽。母親終究是有遺憾的。是難受的。我對她說：「媽媽，不要難過。妳沒有媽媽了，但你還有我們。外婆跟妳之間的空白與距離，由我們孩子來填滿。」
我還想跟母親說：「媽媽妳反對我做的事情，常常說我不正常，被你說不正常，曾經，讓我很受傷，但我不是不正常，我只是跟你想像中所謂幸福女人的人生不一樣，而你，希望我跟某些人走一樣的路，對你而言，不一樣意味著人生較辛苦，不一樣意味著較沒有社會認同。但是，媽媽，別怕，我不也一直好好的活著。妳是一個很棒的媽媽，媽媽，我愛你。」但華人社會的教養，讓我跟母親一樣，有些話竟說不出口。（待續）
圖文不符：期待有朝一日與家人一起享受我曾經歷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