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雁與吳愛麗》：我恨我愛你

小雁殺了會對家人施暴的父親，入獄服刑八年後出獄，暫住經營雜貨店的母親家中，想要找到一份新工作，但更生人尋求工作機會時常會碰壁，父親生前的情婦，甚至留了一個「麻煩」給小雁，而母親的新戀人仁哥，令小雁感到不安...

林書宇導演的新作《小雁與吳愛麗》，情調陰鬱，黑白影像更加放大劇中人物的低氣壓，片長約 1 小時 50 分，演了大半場，導演才稍稍讓觀眾看到劇中人物一點點的溫柔面，看著《小雁與吳愛麗》，我心想：現在的觀眾能忍受這樣慢步調的電影嗎？會不會看個半小時就覺得悶而沉入夢中？

但，請忍耐下去，導演費心經營的壓抑氛圍，是在為最後的二十分鐘做醞釀，沒有前半場的窒息感，就無力展現片尾某一場戲的力量，到那一刻，每一句話都不再只是台詞，而是鏗鏘有力的控訴，而是發自內心毫無遮掩的坦白與宣洩，甚至，透過畫外音的歌聲，帶出強大的魔幻（救贖）色彩。原來，原來，《小雁與吳愛麗》是另一部《百日告別》（但時間被拉長成八年），關於逝去的人持續對活著的人帶來的影響，愛與恨不會因為死亡而消散，死亡甚至加重愛與恨的份量，死者再也無力提供答案，所有的情緒與不滿，都將化為生者內心迴盪不已的疑惑。

日片《聽說桐島退社了》，桐島幾乎未曾現身，但他卻彷彿無所不在，影響著劇中所有人，《小雁與吳愛麗》亦是如此，家暴的父親從未在片中出現（只有一張照片），導演甚至連回憶場面都省去，並無細說重頭，僅透過小雁與母親面對生活的方式，去看家暴對於劇中兩名女性的影響。這個影響並非指外顯的傷痕，而是內心始終未能結痂的傷口。母親與仁哥的關係，看似重蹈她與亡夫的覆轍，事實上，母親未曾走出過亡夫打造的牢籠，認定自己無力擁有更好的人生。

死亡不是救贖的出路與解答。小雁後來參加社區大學的表演課，藉由表演（虛構的身份）的幫助，得以省視內心的傷口。我很喜歡表演課的設定，唯有與自己維持一定的距離，才敢「放心」的檢視自我脆弱的一面。小雁為了逃避原生家庭帶來的痛苦，以假造的身份報名表演課。妙的是，小雁並非創造出一個全新的身份，而是盜用母親的名字。為何是母親？明明責怪母親的怯懦，導致自己的生活崩毀，但同時間，又同情著母親，明白母親的犧牲與無力感。

《小雁與吳愛麗》裡的四堂表演課，像是一套心理療程。第一堂課，老師要同學們在眾人面前表演大笑的情緒，學員表演時感到不自在，老師說：「大家都知道這是假笑，當然會尷尬。」在這堂課中，小雁就是活在假笑中的人（否定自我），使得她在面對其他人的「真實（但也有可能每個人都在假扮成另一個身份）」，更意識到自己的不真實，而感到心慌。

第二堂課的主題是假戲真做，認真去講虛假的台詞，講得連自己都投入在情境中，信以為真。片中，小雁或母親都對父親（亡夫）與情婦生的兒子——小偉展現出強烈的厭惡感，他們是真的討厭小偉嗎？或是只要去責備一個人、去憎恨一個人，就不用面對自己內心裡的另一種情緒：例如，我恨他（父親、丈夫、私生子），但...恨的背後所代表的在乎與切割不斷的血緣或婚姻關係，會不會是愛與在乎？

另外，母親和仁哥一起賣的刮刮樂彩券，有一部分是假的，仁哥將客人沒有刮中的彩券經過加工後，重新擺回架上販售。這不正似母親與仁哥關係的隱喻？出於對經濟的需求以及寂寞的心情，母親選擇與仁哥走在一起，母親對仁哥的情感就像加工後的彩券，明知道不會中獎，但賣出彩券時，仍會假意的跟客人說一聲：「祝你中獎。」那句恭喜的話語，既是做生意的手段（以假亂真），也是對自己的安慰：即使不會刮中任何獎項（一個真心待她的人），也要假裝希望就在前方。

「你有沒有一種感覺，有時候看著自己的臉夠久，就像是在看另一個人一樣。」

第三堂表演課上，曾經任職孝女白琴的老師，提及她如何用語言引導死者家屬的年輕孩子，讓他們投入悲傷的情緒中。學員說這樣不是情緒勒索嗎？老師說：「我知道他們在乎，我才有辦法勒索到他們。」這句話擺在任何一種人際關係都適用，人們為何可以情緒勒索到他人？不就是看準了你對他們的在乎嗎？愛情如此，親情如此，職場也是如此。

「妳為什麼不離開爸爸？」
「因為我要折磨他一輩子，我過得這麼痛苦，他憑什麼這麼快樂？」

無法被一言道盡的情感，是我喜歡《小雁與吳愛麗》的主因。小雁跟母親大吵一架後離家，隨後她在表演課上選用母親的名字作為假扮的身份。選擇母親的名字，是不想活得像自己，或是想要更理解母親？小雁在課堂練習上，對著鏡子說：「我討厭妳，我討厭妳，我討厭妳吳愛麗。」這裡的吳愛麗，指的是母親，或是假扮成母親的自己？一名表演課的同學曾跟小雁說，妳的父母親一定很愛妳，才會為妳取這個名字。小雁說為什麼？同學說：「吳愛麗，我愛你啊。」小雁聞言笑了起來。但事實上，吳愛麗可以是「我愛你」，卻也可以是「無（不）愛你」的意思。

我恨，我愛你。

人類情感的複雜，在於有時候我們是甘願被他人情勒，有時候又害怕被他人情勒。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若能說的一清二楚，是不是會減少許多的問題？但換個角度想，感情無法被說得一清二楚，卻也有可能是擔心講出來的真心話，會對關心的人造成傷害。因此，身處在人際關係中的你我，常常是不吵架的時候相安無事，一旦吵起架來，就可能會突然道出內心壓抑多時的心情，就像小雁對母親說：我恨妳的軟弱。母親對女兒說：我怨妳的離去。

「你都死了，為什麼對我們的傷害還是都在？」

第一和第二堂表演課在回看小雁的虛構身份（逃避現實），第三堂課是找出虛構中的真實，而在第四堂課中，小雁將直視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真我。第四堂課，老師要求學生穿上戲服扮演不同的角色，小雁拿到孝女白琴的角色，她一開始抗拒演出，卻在穿上孝衣後，進入到一個虛構（安全）的環境，也才終於看見那個在八年前就已經躲了起來的自己，她對那個自己說話，帶著她一步一步走出黑暗的角落。無關和解，也不是釋懷，而是我懂妳的怨恨中夾雜著思念的矛盾。懂妳不願放下他（父親）帶來的傷害，卻又疲憊地想要釋放這顆憤怒的心。再說一次，我太喜歡《小雁與吳愛麗》在這一場告白戲的每一分秒安排，從節奏到表演都近乎完美！

《小雁與吳愛麗》不會是一部討喜的作品，但就像導演過往的作品，相信喜歡的人會在電影裡找到一種歸屬的共鳴感。《小雁與吳愛麗》會是我的年度愛片之一，劇本寫得出色，攝影絕美，演員表現亮眼，楊貴媚、夏于喬、曾國城的表演都讓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兩位女演員，分開來看各有得獎場，搭在一起很有張力。要說《小雁與吳愛麗》之於我的缺點，大概是情婦這條故事線一直有點浮，小偉這個角色理當要複雜，但他被當成是小雁與母親關係的衝突以及救贖點，小偉這個角色本身並不有趣。

最後，找來《父後七日》的張詩盈演出表演老師這個角色，實在是太適切太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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