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吳湖面無表情的女將婆婆
仁明天皇時余吳一帶的領主有一個名叫菊石姬的女兒，為了救當地乾旱之苦，投身湖中變身為蛇換來降雨。為了治癒乳母的疫病，她更把眼球挖出投在湖中變化為藥，這顆「蛇の目玉石 」就是傳說中眼球落下的所在。
今年五月去千葉參加一場研討會，順道去古蹟群集的琵琶湖。查旅行資訊時瞥到一篇留言，作者說琵琶湖北端的小湖泊余吳湖更美，他/她在湖邊民宿待了一晚，愜意無比，我耳根軟，一看就決定到關西的前兩個晚上待在余吳湖了。在網路上訂的旅館余呉之家從照片看是一幢西式木造建築，門口花木扶疏，一開窗就是湖景，最重要的是一晚才5000日幣！那天上午從東京車站搭上往米原的新幹線，下車後先去了彥根城，傍晚搭北陸本線，火車沿著琵琶湖往北開，正值下課下班時間，明亮的車廂裡站滿了上班族和穿著制服的中學生，好多女孩揹了運動品牌的方型側背包，和加拿大女生喜歡背後背包不一樣，掛著吊飾倒是很相似哩。不過，我越來越覺得奇怪，鄉鎮的規模越來越小，下車的人越來越多，後來車廂內只剩小貓兩三隻，我開始擔憂，余吳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呀？
抵達余吳湖已經是八點了，天色一片漆黑，月台上幾個人匆匆往車站走去，我跟在後面，穿過鐵道，那木造車站還沒我家大！門口亮著日光燈，小小的停車場上有一輛計程車正在幫忙一對母女把行李抬上車，我跑去問路，那位中年司機說：「沿著這條路直直走，約要半小時喔！」日本竟然有鄉鎮交通如此不便，看去那計程車也是事先叫好的，我只好拖著行李，「雙腳萬能」往前走去。柏油路上一盞路燈也沒有，人行道沒鋪上水泥表面，全是碎石子，行李喀啦喀啦響，速度也慢了，我索性往馬路中間去。往右側看，亮著白色燈光的余吳車站寂寞地矗立在夜中，往左側看，是余吳湖暗沈的水面，往前看，湖的彼端有一處聚落，民宅的燈光閃閃爍爍，寥寥落落幾輛車經過我，打了大彎閃避，一定覺得我很不守規矩吧？不過余吳湖用這種方式迎接，我還能保持什麼禮貌嘛？有一輛車卻停下來了，定睛一看，是剛才那部計程車，司機先生搖下車窗：「要不要坐車？」當然好！上了車，他一個大迴轉往聚落的方向開去，指著斜對角的西側：「余呉之家就在那裡！」他說，余吳湖風景很好，尤其櫻花季節時滿山遍野的花海非常美，話說著說著，無線電響了，司機先生和「叫車小姐」對話：「剛剛接到在路上走的客人，馬上就過去。」唉，我也不想在路上走呀。車十分鐘後停在旅館的前方，我付了600圓，司機先生幫我把行李抬到門口，笑瞇瞇道別。
走進玄關，櫃檯小房間有一位面無表情的女將婆婆，短鬈髮、白皙皮膚、中等身材，打招呼一點兒也不熱衷，倒是馬上知道我是誰，check-in後說房間在二樓，浴室在一樓內側，熱水已經準備好了。樓上走廊昏暗，沒有一點聲音，我是唯一的客人！那和式房間是大，繞了一圈卻嚇了一跳，廁所裡有馬桶，卻沒有洗手乳和擦手巾，幸虧房間對面就是一間公共廁所，物品還算齊全，可是手機上完全沒有Wi-Fi信號，我下樓，女將婆婆正要離開，我追上去問有沒有網路？她答：「沒有！」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問一次，她斬釘截鐵：「沒有！」我說那取消第二晚，因為需要網路工作（學生成績還沒交出去哪！），她說那麼要罰款喔，我一聽馬上打消念頭，悶聲不響去洗澡，泡在熱水裡，瞪著浴室玻璃外一隻隻昆蟲爬著飛著。晚上，我吃著在彥根一家超市買的便當和富士蘋果當晚餐，打開窗戶眺望余吳湖，聚落的燈光漸漸熄了，我對輕信網路上的留言後悔至極，前一晚才在「進步發達」的東京跟朋友們熱熱鬧鬧聚會，怎麼今天淪落到這般田地呢？
從山上俯望余吳湖。第二天清晨，陽光明媚，梳洗過後打起精神，下樓時女將婆婆已經圍著圍裙在食堂忙碌了，她大聲說早安，卻依舊面無表情。電視機播放談話節目，長方形的大桌上擺了早餐，香噴噴的海苔、煎鮭魚、雞蛋、海帶和醃菜，還有一鍋飯，她端來剛煮好熱騰騰的味噌湯：「飯和湯都還有！」女將婆婆佈置好飯菜就出去忙了，我從落地玻璃窗看見她在花園打掃，整個食堂只有我一個人悠哉悠哉享受。吃飽喝足，到了玄關看她又正襟危坐鎮守在櫃檯，告訴她想去長濱，她說：「我送你去火車站，回來時也去接，但要先打電話。」又拿出火車時刻表，仔細一看，下一班火車十分鐘後到，如果錯過就要再等一個小時了！女將婆婆領我衝上她那輛銀色的Toyota，加足馬力，快速穿過聚落，哇，像在賽車！在停車場我跳下車，她從駕駛座轉身問我幾點回來？古蹟晚上都關門大吉，大概七點半左右吧，可是那天我到處逛，回來已經八點了，火車站還是冷冷清清，牆上有公共電話，透明塑料窗裡卻結了網，兩隻肥碩的蜘蛛盤踞，我忍耐著恐懼輕手輕腳抓出話筒撥打，噁！女將婆婆很快就到，我一上車就抱歉回來晚了，她居然頷首同意：「是的，你回來晚了。」她一定很不高興哩。回到旅館，她說：「我現在就放洗澡水！」我上樓等待，打量房間裡凌亂的床鋪，根本沒有清理嘛！十分鐘後，內線電話響起：「（滾下來）洗澡了！」雖然沒有看見她的臉，我想括號內就是她的心聲吧！泡完澡穿上浴衣，打開門，走廊又是一片昏暗，這是我獨自待在旅館的第二個晚上，心情卻輕鬆多了。
第三天近中午，提著行李check-out，女將婆婆開車送我，路上如常人車稀少，下了車，她問今天去哪兒，我回答往湖南湖西去，她說火車一路就能到，不過「既然是新快速列車，有些站不停，你要注意。謝謝光顧，請保重！」門口聚了幾個太太在聊天，跟女將婆婆打招呼，她不停地彎腰回禮，臉上綻開殷勤的笑，這是三天來我第一次見到，原來她有表情！車站收票口有一位穿便服的女士，看去不像站務員，卻很客氣地道日安，確認路線後要我拿一張地圖好不會迷路。我走上月台，微風輕吹，翠綠的山脈綿延，水田稻波蕩漾，田埂有農夫在彎腰耕種，天空有一隻褐色的老鷹翱翔，碧藍的余吳湖很秀麗、很文靜，確實跟幅員廣闊的琵琶湖氣質不同。我坐上火車，列車沿著琵琶湖往南開，車廂漸漸越來越擁擠，湖南的大津是繁華的城，車水馬龍，高樓林立。我在山科換車往湖西，晚上住在雄琴溫泉一家政府登錄的國際觀光旅館，一踏出接送巴士，穿著西裝的經理和穿著和服的女將就在門口畢恭畢敬迎接。夜裡，我躺在那漂亮的套房柔軟的大床上，一邊嚼著茶几上備好的點心，一邊敲著鍵盤趕著把學生成績交出去，回想起余吳湖的兩夜，竟覺恍如隔世。
（原貼於永樂通寶城下町：http://gracecylin.wordpress.com/2014/09/18/余吳湖面無表情的女將婆婆/ ，2014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