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倒記

自從去維蒙特州通勤，待在蒙特婁的週末兩天反而很忙碌，和家人團聚，和朋友約會。上週末，去年兼課的西島學院老師們舉辦晚餐會，我一向喜歡這個溫暖的活動，輪流在家中空間夠的老師家辦，客人們帶著得意料理來集合，晚餐後總有一位老師發表約莫半小時的講課，從自己的領域找出主題，加上豐富的圖說和影片，輕鬆的氣氛中討論知識，獲益良多，所以當系主任通知時就回答一定去囉。這一次的聚會就在隔鄰幾條街的Roy家，我去超市買了一盤肉丸番茄義大利麵，店員放進烤箱十分鐘後香氣四溢，我小心翼翼地雙手捧去。屋裡人聲喧嘩，看到許久未見面的同事們開心極了，Kelly一貫地給我大擁抱，Mario近日正開始一部紀錄片的製作，教藝術史的Hajra取得了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的創作合約，Debbie又回到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做博士後研究，聽得我欽佩不已！吃得肚子圓滾滾後被叫到客廳集合，Carla已經把電腦和放映機準備好，要介紹中世紀義大利聖像繪畫裡的身體密碼了！

大家坐在沙發椅子上聽得專注，Roy來來去去收拾空盤和刀叉，我悄悄問能不能喝瓶啤酒？他馬上轉身到廚房冰箱去開了一瓶遞來，我口乾，嘓嘓嘓連喝好幾口，漸漸地脖子熱了起來，跟著大家踴躍地發言，討論一個段落後一同鼓掌致謝。我把最後一口啤酒吞下肚，站起來想把空瓶帶到廚房去，一邊沿著走道走，一邊卻頭暈目眩，腳步沉重起來，有一股力氣正把軀幹四肢往下扯，我集中精神想定住自己，那一股力氣卻強大地無法抵擋，不適感席捲而來，眼前一黑就人事不知了。神智回來的時候，先是聽見Hajra急促的聲音：「別怕別怕，我現在抱著你。」我睜開眼睛，看見廚房天花板的大燈在頂上亮著，Kelly站在門口大叫：「她暈倒了！」誰暈倒了？正想去安慰病號，卻發現自己躺在地上，雙腿弓起，頭枕在Hajra的手臂上，原來病號是我！想爬起來卻沒有力氣，Debbie正奔過來，Roy在撥電話：「有人暈倒了！」我半晌才理解那是911，急忙阻止：「別打，已經好啦！」Hajra卻說：「你知道剛剛那一分鐘內發生了什麼嗎？你在這邊倒下去，頭碰到櫥櫃的角，幸好我衝上來拉住才沒有撞到地面，你爬起來說沒事，卻閉上眼睛又倒下去，然後雙手不停抽搐，你可能癲癇了！」她指證歷歷，我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救護車三分鐘後就到了，穿著警衛隊一般的黑色制服的兩個男性護士和一個女性護士都是魁北克省政府的急救人員，笑咪咪靠近我：「你好！」他們蹲下來量血壓、血糖、體溫、脈搏，又不停和我對話：「你叫什麼名字？」「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我們現在在哪個城市？在誰的家？」這應該是測驗記憶力吧？我勉力維持清醒對答如流，Hajra她們趕緊把事件重複一次，女護士一邊聽一邊記錄，我說沒事，回家休息就好，男護士卻不聽，要大家都出去，只留下Debbie，把我抬到一張墊子上後，蓋上薄被，拉下襪子、脫開領口，在腿上、胸口用濕棉球清潔過貼上一張張心電圖貼片，仔細看過一項項數據：「都很好。」我說就是嘛，他們卻神色認真：「這是粗略的檢查，你應該去醫院接受觀察，避免腦震盪或心臟疾病的風險，當然你可以選擇不去，但是我們的責任是勸你別碰運氣。」Debbie說：「去吧！」她一手拉住我的手，另一手打電話給帥哥J，我只好答應。

三個護士扶著我走出廚房，大家都關切地圍在客廳，太感謝、也太難堪了！ Debbie為我換上鞋子，才一出門，護士們就搬來一張病床讓我躺上去，包好毛毯，腳和腹部上方用扣帶綁緊，這下真的變成病號了！我朝著Roy揮手道別，正被抬上救護車，帥哥J開著車到了，他和護士說完話後過來：「喝酒了吧？」唉，熟人果然清楚內情！車門關上，我們出發，躺在那燈光明亮的箱型車裡，男護士跟我要了健保卡看，又快速填寫一張張表格，我突然想起重要的問題：「這一趟要多少錢？」他回答：「基本費125元，加上每公里2.5元，像計程車啦！」幸好有私人保險，否則怎麼負擔得起？我隔著後車窗看見J一路尾隨，舉起手跟他打招呼，二十分鐘後好不容易到達山坡上的聖瑪麗醫院，開車的男護士打開門：「抱歉咱們的路面那麼顛簸，都是MGM（偉大的蒙特婁市長縮寫）的功勞！」我的病床跟著別的也是由救護車送來的病床等待會診後一一分配床位，急診室裡坐滿了神色憔悴的病人和家屬，有些人好奇地瞥著我又把視線移開了，牆上的電視螢幕正播放冰球賽，又是球迷瘋狂的一晚！

三個護士在我躺上病床後說再見，我待了兩個小時後就給醫生踢出門了，所有檢查結果都正常，醫生知道我吃飯前一小時都沒有飲用任何液體後說，喝酒更使身體脫水，加上酒精作用，久坐後突然起身，都使腦部暫時缺氧，以後小心！回家時夜已深，我有點兒懊惱，如果當時立刻找張椅子坐下來，說不定就不必用那種方式離開聚會了。瑪丹娜當年從馬背上摔下暈厥，事後上脫口秀竟津津樂道：「那經驗很美妙！」主持人David Letterman建議：「妳要不要找個心理專家談談？」引起了台下爆笑。以前在台中讀大學時，一次學生會邀請當時是超級政治明星的陳水扁演講，禮堂裡密密麻麻的觀眾，連天窗都爬上好幾個男生，我擠在人群中越來越難受，掙扎著衝出門外呼吸新鮮空氣後才好，結果演講一句也沒聽見，那一次應當在暈倒的邊緣吧？暈倒原來是如此，被濛濛黑霧一攏，五感剎那消失，連夢境也沒有，我不像瑪大姐見識了玄奇的異次元，只是發現，人的意識與身體竟是割裂的，如同意識天馬行空，身體也有逸出知覺常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