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機上的大樹

　　　－－前半生的自傳詩

一覺醒來
我真的變成一棵大樹

我不知道我的樹名叫什麽
只很清晰地聽見
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的
像綠藻在水底下悠然搖動
呼出一個個水泡
浮升到水面的窗口

如果陌生人向窗內張望
他們會被我巨大、幽深的濃蔭吸引住
在冬日之下，也遇見盛夏
迷幻的一個盛夏
越來越濃的一個盛夏

但我確實醒過來了
這是真的。葉子們在耳邊哼著小調
仿佛來自某間咖啡館
或一枚安逸的嘴唇

我的身體毫不沉重
我甚至可以舉起我自己
或跑動起來。這是真的？

我的雙眼儘量
在茂盛的枝葉間睜大
這是真的－－－－
我竟生長在一部跑步機上
我的根鬚牢牢地與它連在一起

至死不渝地連在一起
預示著無數個盛夏中的大汗淋漓

我真的可以再次跑動起來了
樹幹越來越輕
步履猶如踩在浮雲上
它催動著我，時而快，時而慢

時而高，時而低
水泡剛浮到窗邊
又如珍珠沉落下去

從零跑到一百
從現在跑向將來
喘息過後
陷入濃蔭深處的回憶：

在百合花叢中
我是最燦爛的一朵
蜜蜂常常為我喝采，奉上珍貴的甜蜜
花園裡有屬於我的后冠和王座
有蝴蝶一樣的僕人

我被愛戴，被眾人捧入懷中
被視為唯一的芬芳
被自己掩蓋了自己

我看不清自己。直到某一天
在鏡中慢慢枯萎，我第一次看到自己
那時候感觸太深，淚流不止

那是另一個我了，在另一片土壤裡
流下更滾燙的淚水

淚水使我重生
淚水把土壤滴成這部跑步機
我在它的短暫靜止中，抽芽生長

成為一棵樹苗，向陽而生
太陽是我的信仰
盛夏之中，淚水與汗水將陪同我
見證濃蔭下的失而復得

得到一片祝福，一陣海浪聲
一下溫柔的雷擊
一個不能承受的吻

那是一隻鴿子的吻
白色的、單純的吻，長著翅膀的吻
飛到多年以後的樹枝上棲息

像一場無人侵擾的夢
棲息於無邊靜夜之中
我願意停止生長，靜止呼吸
只要牠永遠不要離開枝頭

牠咕咕地叫
我的整個左心房就不斷震盪
右心房充斥著迴響

牠安靜的時候
是一封白色情書，鑲進我柔軟的樹皮裡
郵差取不到它
清風吹不走它

牠築巢久居於我的懷中
像睡著的搖籃
籃中的水淡然，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

我此刻不必再跑動了
讓牠好好地睡，也讓自己陪牠入睡
一覺醒來
身處一片和諧的牧場
我是羊，牠還是比我小的青草
我捨不得去咀嚼它
只看著它，在眼前慢慢生長
到後來長成一棵大樹，花開得比梨花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