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打碎和創造，尋求更廣闊的生命（李白3）

（李白眺望月亮）

李白3：
在壯年遨遊華中、華北（經歷）

（這是他最好的朋友）

★　沿著長江漫遊（25～26歲）

　　李白學成下山，跨進「開元盛世」。唐朝的國勢走到顛峰，正是需要他擔任國家棟梁、發揮才幹的舞台！

為了隱瞞李陵後裔（黠戛斯）的身份，李白蒙上「非合法公民」的陰影，提不出家譜。天縱之才不能參加科舉考試,與出人頭地的正規管道絕緣，只好在25歲離開家鄉四川，循長江走到下游，進入繁華的金陵（江蘇南京）、揚州（江蘇廣陵）地帶。


★　在湖北「隱居」（27～36歲，漫遊華中華北）

　　兩年下來，結交到不少朋友，家產也花光了，卻沒人願意向朝廷推薦他。只好回到湖北，在武漢的衛星城安陸（安州），用入贅的方式，定居在前朝（唐高宗時代）宰相許圉師家裡。李白喜歡這樣的環境，楚文化的發源地，爺爺個性寬厚，孫女才華洋溢，與高尚的朋友來往，庭院廣闊，僕婢成群。

這十年號稱「定居」（隱居），但全天下找不到這種隱居法。大鵬即使當隱士，也比任何人活潑，一會兒飛到華中，一會兒飛到華北，處處留下腳印。

李白崇拜「風流天下聞、迷花不事君」的孟浩然，這位山水田園詩人也在湖北（家鄉）隱居。同時，與潛心修煉的元丹丘一齊隱居，變成死黨，將來還要靠他介紹呢。

在大山大河倘仰之餘，更要結交菁英份子；遇到某人姓李，就用「從兄弟」或「世叔」來稱呼。真是史上最牛的炒作案例啊，長年奔走在官員名流之門，或贈詩或當面陳情，展示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文筆，希望得到引薦。

到處遞自傳、遞名片，變成全國知名的大詩人，卻在從政的道路上四處碰壁。「酒隱安陸，蹉跎十年」，李白體會到從政的艱難、人生道路的坎坷，在進取的豪情中，鼓蕩著不平之氣。最後怏怏而去，沿黃河東下，遊歷河南洛陽、山西太原等地。


★　史上最牛的自我推薦

　　李白是專業的「自我推薦者」，終身屢敗屢戰，認為總能找到識貨的人。四川的益州（成都）、渝州（重慶）和湖北的安州（安陸）、荊州（江陵）一帶，地方長官很難倖免，幾乎全都被他騷擾過了。

﹡四川：

在四川拜訪了益州長史（州長幕僚）蘇頲ㄊㄧㄥˇ，以及渝州刺史（州長）李邕ㄩㄥ。沒受到重視或禮遇，忿忿然用《上李邕》提醒他後生可畏，可不要小看天才：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聞餘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白話譯文）
「總有一天，大鵬會在旋風當中騰升，直上九萬里。
即使大風停歇，暫時降落，也能震動滄海，揚起驚駭的波濤。
聽到豪言壯語，世人就開始冷笑，認為我在唱高調。
可不要輕視年輕人啊，連孔子都知道後生可畏。」

﹡湖北裴長史：

進入湖北，在安州拜訪了都督（軍事首長）馬正會、長史李京之和繼任的裴某某，又在荊州拜訪長史韓朝宗。

一個平民，怎樣給地方首長留下深刻的印象呢？李白有時候沿路攔轎，有時候在筵席裡搶先跟首長握手，製造一個又一個錯愕的事件。

（白話譯文）
「打擾大人真抱歉，我有志氣，也締造了一些光榮事蹟，但始終沒有出人頭地。盼望大人不記小人過，找機會接見一下。我就會拿出感動蒼天的誠意為您效力，即使像荊軻渡過易水，也不覺得寒冷；即使讓白色長虹穿過太陽（犧牲性命，造成異常的天象），也不覺得委屈。

如果大人震怒、發威，我就膝行、再拜，向您謝罪。從此與您永別，像黃鵠飛到秦地，觀察那個首善之區。王公大人的家門，為什麼設下重重的禁忌呢？」


﹡湖北韓朝宗：

《與韓荊州書》
（白話譯文）
「聽說各地的有志之士，都認為『萬戶侯算什麼，只希望認識韓荊州。』為什麼仰慕到這種地步呢？因為韓大人有周公的胸懷，懂得珍惜人才！海內的豪傑，全都奔向您的門下，希望得到肯定。韓大人地位尊貴，他們多麼低微，真是天差地別啊。但您不會傲慢吧，在三千賓客當中，有毛遂那樣的奇才呢，我正是那樣的人！

我是隴西平民，流落到楚漢。十五歲愛好劍術，被許多地方長官接見；三十歲文章大放異彩，屢屢拜見朝廷高官。身長不滿七尺，志氣卻比千萬人昂揚。王公大臣贊許我是個人才，有文韜武略又講義氣。我這些經歷，怎敢不向您報告呢？

韓大人德才兼備，感動天地，學問與造化同功，窮極天道和人事。我雖然長揖不拜，希望韓大人度量寬宏，仍然給我一個機會。容我跟你喝杯酒、握握手，試試我的功力吧，我能當場寫完一萬字拍案叫絕的文章。您是評定人物的權威，掌握知識份子的命運，何不開放階前的一尺空間，給我下個評語呢，讓我能在青天雲彩之間揮灑。

前人當地方官，只要願意舉薦人才，就會得到普天下的誇獎。韓大人也經常推薦人才，看到他們由於心存感激而忠義、努力，我也振奮極了。我這樣的人才，不能由別人推薦，一定要把機會留給韓大人，讓您這位伯樂在歷史上留名。如果您遇到急難，找我就對了，我一定赴湯蹈火地效命！

我的能力和志向都報告過了，而作品已經累積到整本卷軸的份量。如果願意過目，請提供一些紙墨和人手，我就會把靜室打掃乾淨，請他們繕寫呈上。希望您顧念地位卑微的人，打開鼓勵的大門，青萍寶劍才能在薛燭手上舞動，結綠美玉才能在卞和手上閃爍。」

★　在山東學劍（36～42歲，相同的生活模式）

　　努力再努力，始終沒得到官職，那就先去山東，拜唐代第一劍客裴旻為師，學習劍術吧。

這幾年號稱在山東「寄居」（隱居），但仍然維持相同的生活模式──在華中、華北漫遊。常與孔巢父（孔子的後人）等人，在徂徠山縱酒吟詩，這些大學問家稱為「竹溪六逸」。有一段時間甚至跑到華中，與道士吳筠（另一個死黨）隱居在浙江江浙的會稽（剡中）。


★　靠近權力核心（43～44歲）

　　這些朋友沒有白白交往，他們果然把李白推薦給朝廷了。42歲那年接到詔書，玄宗徵召他去國都長安！

實現理想的機會到了，李白神采飛揚地回家告別，揮筆寫下《南陵別兒童入京》。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在豐收的景色中）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大夥兒慶祝一下吧）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高興得手舞足蹈）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心裡卻是那樣焦灼）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 （想到這段被人輕視的歲月）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終於能抬頭挺胸了）

（白話譯文）
「收到詔書，正是秋天豐收的季節，白酒剛熟，小雞啄著穀粒，讓人心情大好！大跨步踏進家門呼喚兒女，煮雞倒酒慶祝一下吧。父親為什麼眉飛色舞，小孩嬉笑著圍攏過來，牽著衣襟追問。開懷痛飲，放聲唱歌，拔劍起舞，閃閃劍光輝映著燦爛的落日。

實在是遺憾啊，為什麼現在才能見到皇帝，陳述政治主張？機會難得，趕緊跨馬揚鞭，踏上遙遠的路程吧。這些年看到多少青白眼，終於跨出家門，準備去長安揚眉吐氣了。抬頭對著天空大笑，我哪是鄉下人呢？」

賀知章擔任秘書監（國家圖書館館長），誇獎李白的作品「可以泣鬼神」；讀《蜀道難》，叫他「謫仙人」（神仙下凡）。賀知章曠達、豪放，比李白大40歲，是文壇巨擘。李白得到他的推崇，名聲更響亮了，變成神州的超級偶像。玄宗走下車輦來接見，讓他坐在七寶床上享用酒宴，據說還曾經親手為他調羹湯。

玄宗是文才武略兼備的統治者，以空前開放、反傳統的精神，把大唐推向顛峰。吸引世界各國的冒險家、經濟學家、藝術家和混混。各國的文化在長安落戶，製造了一個國際大都會，比今天的紐約更光怪陸離。

在這樣開放的環境裡，文化人愛怎樣就怎樣。有些人邊塞放歌，有些人田園吟詠，或參禪悟道，或風花雪月。李白攜帶著或搖滾或原聲態的聲浪，沖上這個開闊的大舞臺。這樣囂張的氣焰，瞬間讓所有觀眾神魂顛倒，從文化人到農民都被震撼。無論臨風舞劍或對月吟誦，周圍總有一票粉絲。

李白大可在超級偶像的崗位上安頓下來；重量級的文豪，理當在皇帝身邊舞文弄墨，享受頂尖而光宗耀祖的生活。但他是行動派甚至俠客型的讀書人，比誰都志氣昂揚，怎能停留在動筆、耍嘴皮的層級呢？

他不肯與現實或自己妥協，終身追求發揮才幹的機會，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總希望能竭智盡忠地輔佐帝王，讓政治澄清、國家安定，那同胞就能休養生息了。


★　沈痛地離開長安（44歲）

　　玄宗剛剛把唐朝帶上顛峰，就感到疲憊了，政權一股腦兒委託給李林甫。這位「胡氣勃勃」的大詩人，天真而不服管束，在權貴面前顯得龐大而高傲，怎能當官僚呢？玄宗想給李白一個試用的機會，但李林甫這批人極力勸阻，認為他不適合從政（「非廊廟器」）。

因此，李白始終擔任翰林侍奉（文學侍從），替皇帝吟詩作賦、寫寫應景文章。空有抱負卻不能施展，他是多麼失落啊，而且對這種無聊的生活感到厭倦，常和賀知章等人一道飲酒，號稱「飲中八仙」。「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

即使這樣，仍然不肯對權貴低頭，甚至宣稱：「焉能與群雞，蹙促爭一餐。」（怎能與雞群擁擠推撞、搶奪一頓晚餐？）這樣得罪人，哪會有好下場呢？漸漸被皇帝疏遠。來到長安一年多，李白感到絕望，懇求還山，得到「賜金放還」（賞賜一些銀錢，打發回家）的答覆，沉痛地離開長安。

這一年，忘年之交賀知章也辭職了，回家鄉去當道士。玄宗親自寫詩，並且率領太子和文武百官送別。賀知章對這些並不留戀：「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這段期間，李白置身於社會最高階層，經歷由大喜而大悲的重大轉折，被朝廷放逐，理想宣告破滅。臨行前後寫了一些詩文，怨憤、惻愴難平。回顧皇宮，忍不住徘徊嘆息。兩年光陰就這樣消逝了，沒留下一點腳印。

「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的高調，再也唱不下去了，李白開始悲嘆：「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　不肯向現實或自己妥協

《行路難》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岐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白話譯文）
「朋友擺出五星級的美酒珍饈來餞行，李白停住酒杯、投掉筷子，一口也不能下嚥。拔出劍向四處看看，心裡一片茫然，哪裡是揮灑的舞台？想渡過黃河，水流凍結；想登上太行，大雪紛飛。人生的道路多麼險阻，如今我究竟在哪裡呢？

但是想想姜太公和伊尹吧！經過一輩子的等候，最後在垂釣或作夢乘船繞過日月之後被聘用，都能有大作為。再想想劉兆玄吧，在退休年紀變成行政院長……李白對未來又充滿信心了。

雖然體會到政治的苦悶、世路的險阻，卻沒有絕望。雖然暫時受挫，總有一天能張開船帆，乘長風破萬里浪，通向理想的彼岸。」

「為什麼不讓我試試呢？無論有沒有政治家的才幹，總要試試看才知道。」李白不服輸，終身堅持造福同胞的夢想，這是他的悲劇，也正是迷人之處。真誠到狂放不羈的地步，大文學家的個性剝奪了從政的機會，卻也造就了一個「詩仙」。

凡人一句一句把心情刻畫下來，但李白是大鵬，只要一張口，噴出心裡那股氣就行了。他呼喚真實的人生，等候也相信能實現生命的價值。這股熱切世世代代讓多少被壓縮的靈魂舒筋活血，在黑暗裡看到光明。


★　在河南「隱居」（45～55歲，繼續漂泊）

　　李白離開長安，直奔隔壁的大樑城（河南開封），這是個熱鬧的大都會，人口眾多，街道四通八達，是文人和俠士出沒的地方。在路上遇到杜甫和高適，兩個人追隨他漫遊，甚至一道行俠仗義。

「白刃仇不義，黃金傾有無。殺人紅塵裡，報答在斯須。」（杜甫）

（白話譯文）
「對壞人白刀進、紅刀出，為同胞散盡黃金。在紅塵裡殺人，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行俠仗義。」

杜甫比李白年輕11歲，對這位遊俠式的天才崇拜極了。《贈李白》是一幅形神兼備的肖像畫：
「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白話譯文）
「秋天到了，仍然像飄蓬一樣流蕩。
丹砂還沒煉成仙藥，實在愧對葛洪。
痛快地飲酒、唱歌，白白度過一生。
神采飛揚，個性跋扈，為誰這樣逞強？」

幾個月之後，杜甫依依不捨地前往長安，尋找報效國家的機會。李白剛剛從長安被遣散出來，決定在開封落地生根。

兩任妻子先後在山東生病去世了，李白把兒女留在山東，託人照顧；再一次用入贅的方式，與前朝宰相宗楚客的孫女結婚。據說這是個才女，很欣賞李白的才華。號稱在開封「隱居」，實際上維持過去的生活模式──以開封和山東為根據地，經常回家看看，但是用更多時間浪跡天涯。

走遍華北（河北、河南、山東）華中（江蘇、浙江）這些海岸精華地帶，一邊尋求從政的機會，一邊在大自然當中，排遣懷才不遇的失落。


★　不停地打碎和創造

　　他在洞庭湖流域成家，在長江中下游混跡漁商，在揚州散盡幾十萬家產，在山東和河南落戶，充分吸取各種經歷當中的精彩。思想充塞著西域的風俗、華北的詩書、荊楚的熱情、吳越的清新，山東的慷慨……。

李白不停地走，不停地幻想，不停地打碎和創造，尋找更廣闊的生命，去印證那個如日中天的生命和時代。這些因素在心裡醞釀、累積，融合成一個璀璨的綜合體。

這個時期壞人當政，李邕、李適之等人都被李林甫迫害喪命了，社會的危機漸漸蔓延。李白在漫遊當中，進一步認識社會現況，作品中的亮色調減淡了，對現實的觀察漸漸脫掉理想和天真，變得厚重而蒼勁。從朦朧、自我中心的焦躁不平，進入更深更廣的家國之憂。

李白有點老了，但是他沒有放棄「建立偉業，成為非凡人物」的理想，始終樂觀、自信，認為才華不輸給任何人（「才力猶可倚，不慚世上英」），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


★　永遠的偶像
　　
　　有個年輕人叫魏萬，不喜歡這個「九萬兆相關」的名字，後來改成魏顥ㄏㄠˋ。他是李白的鐵杆粉絲，想找到這位漂泊中的偶像。那可傷腦筋了，花八個月工夫追蹤幾千里，從黃河流域一路奔到浙江天台山。

李白的腳步像飄蓬，是多麼顛沛流離啊。連充滿熱情和幹勁的年輕人魏萬，也幾乎絕望了。他無奈地放棄追尋，掉頭往北邊走，沒想到竟然在江蘇廣陵（楊州）遇到李白。

「眸子炯然，哆如餓虎。」（神情像一頭猛虎，眼睛炯炯有神。）已經54歲了，仍然是個猛男，這跟死黨崔宗之的形容「雙眸光照人」差不多。

魏萬真崇拜這個偶像，充滿內涵和創意，做什麼像什麼。個性雖然活潑而狂放，但是戴上帽子，繫上腰帶，出席正式的場合，卻變成儒雅的文人。穿上道士服，又變成一個有深度有氣質的思想家。「或時冠帶，風流蘊藉。曾受道籙于齊，有青綺冠帔一幅。」

狂人見狂人，真是一見如故啊。李白把作品交給魏萬，授權他集結出版，並且拍拍他的肩膀：「小夥子，你將來一定會出人頭地，那時千萬不要忘了老夫和小兒。」

魏萬回到華北，改名魏顥，考中進士。後來由於很久沒機會升遷，乾脆辭職隱居，成為著名的邊塞詩人。而李白繼續漂泊，並且走進人生的最後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