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偶遇
當時是陽光偏斜一點點的十三點十七分,
處在緯度和夏威夷一樣但卻完全相反的南半球的她處於暈眩狀態,
天氣實在是熱得不舒服,即便只穿著短背心跟短到不行的熱褲,
還是一身黏答答汗潸潸,
氣溫高到眼前五公尺不到的灌木看起來都像跳舞般的搖擺著,
杯子裡的冰塊啪答啪答融化的聲音夾雜著偶爾吹來的風,
除此之外寧靜的幾乎連蝴蝶拍動翅膀的聲音都些微可聞。
身邊金髮碧眼的同居男友裸著上身,儘管年近四十,身材依舊讓人垂涎三尺,
腿上的貓打盹著,她又重新讀過一次《挪威的森林》,毫無預警的想起他,
在日本東京的他。
她們認識的年代正是人生中最璀璨的二十一歲,
所有事情是那樣繽紛而似乎不需負太多責任的時候,
於是她任憑慾望牽著她遊走,
儘管是周遭的人用一種糟透了的眼神看待這所有一切,
她仍然不動於衷的在每個夜晚消失,直到清晨的陽光浮現的時候才擁有睡眠。
「睡覺多浪費時間啊!」她說。
『那能在半夜幹什麼呢?』他問。
她們用肢體取代語言的回答,互相探索著彼此的身體,
彷彿那慾望沉睡太久而從未解渴過般的撲張,
用各種可以破壞那枷鎖的力量嚐試去探索彼此的悲傷,
那時候的她們哪知道甚麼是悲傷?
只是在那樣的時刻,不需要言語,
語言是最悲慘的聲音。
「你不覺得承諾很蠢嗎?」她像是喘息著說出這句話。
『看是甚麼狀況啊!』他點了兩隻Holiday,遞給她其中之一。
「沒有人不喜歡誰給他承諾,只是我討厭失望。」她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的低估著。
『我不喜歡讓妳失望。』所以他從來不給承諾。
他們之間也從來不需要所謂的承諾。
她曾經思考過這樣的狀況到底快樂不快樂,
但是終究放棄,畢竟是自己那樣瀟灑而誠實的說出自己的感受,
後果終得自己承受不是嗎?
不必負責有不必負責的哀傷,卻也有不必負責的輕鬆,
她始終這樣說服自己,
不知道是誰說他像是野狼,而她是風,
既然都是那樣難以控制的兩個人,彼此都很清楚想要控制對方是愚蠢的想法。
多年之後,她也沒想過在那麼那麼多年之後,她沒刻意去數,
但是眼角的皺紋掩飾不住歲月流逝的證據,
這兩個未曾刻意保持聯絡的人會在東京街頭碰面。
因為是那樣突然而沒有徵兆,
在初春的下午,在東京六本木的街上,
當她探索著地圖試圖找尋孩童時記憶中的東京,
一抬頭便看見另外一把傘下藏著的臉,竟然是那張曾經十分熟悉的臉,
即是閉上眼都能在腦海中刻劃出的輪廓,
雖然多了些滄桑,留著像是熬夜許久的鬍渣,
那雙性感而迷濛的眼神卻依舊跟二十一歲那時一模一樣。
『妳,越來越成熟了喔!』在僵持了幾分鐘後,他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用日文說著。
「閉嘴!所謂成熟只不過是把心裡孩子的那部份自己扼殺罷了。」她用英文回答。
沒有接下去的交談,
春天的雨筆直地下在兩人的傘,鮮紅色跟深綠色的傘交疊在人來人往的街頭,
沒有人刻意去理會那兩個人的吻,
那狂烈而零亂的吻,弄花了她精心打扮的妝,
誰明白弄濕臉頰的究竟是淚水還是初春的雨…
『妳好嗎?』
「這些年你從未問過,現在又何必問?」
雨滴滴答答的拍打著窗,偶爾經過的電車轟隆隆的震著旅館的窗,
她悉悉酥酥的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洋裝穿上,坐在梳妝台前熟練的挽起頭髮,
他把下巴頂在她細緻的脖子旁,用鬍渣有意無意的碰觸,
一邊把她挽好的髻拆了。
『我喜歡妳頭髮零散的樣子。』他一邊說一邊捧起她的髮聞著,
「那麼多年你從沒說過喜歡我甚麼,也沒控制過我甚麼,怎麼?」她說。
『我知道妳喜歡甚麼就好。』
步出清晨六點半的歌舞伎町,街上逗留的無非是喝醉未歸的酒鬼或是趕著搭電車的人,
他們兩個的裝扮跟年紀實在像是偷情的中年人,
在喫茶店用著簡便的早餐的同時,兩人沒有交談,如同往常那般,
甚至彼此都沒問起彼此為何在東京的原因。
『在我上班之前,可以陪我走一段路嗎?』在喝完餐後像油墨般難喝的之後,終於他開口。
下過雨後的清晨,街景更顯得冷清,
櫻花樹應景的在枝頭點綴著花苞,含苞待放的枝椏在清晨微亮的陽光底下像是畸形的獸,
張牙舞爪的從牆的那頭撲向街,那一點一點的淡粉紅色花蕊像極獸吐出的舌,
她這樣告訴他的時候,
『嘿!現在是春天,萬物正甦醒中的春天,妳怎不往美好的那一方面想呢?』他說。
「我的春天在二十四歲那年生日過完後就消失殆盡了,接下來的只有秋天、冬天、夏天在輪迴。」
『妳這麼討厭春天嗎?』
「我只是討厭什麼事情都模糊而不明白。」
『秋天還不是一樣模糊而不明白。』
她緘默,她並不是不知道秋天依舊是混沌而令人感傷,
只是她依舊記得他在秋天誕生,她依舊在心裡為他保留那個季節並且默默的祝賀著。
東京的街頭她倒是第一次這樣漫步著,
道路像是綿延的小山丘,不是非常刻意的起伏著,
偶爾有些石燈籠從矮牆裡透出些微的橘色的光,讓人在微寒中感到溫暖,
遠處傳來狗的吠聲、不知名的鳥叫聲,還有清晨人們甦醒後開始一天生活的些微聲音,
仔細的聽,可以辨別出那些細微的動作,
上廁所沖馬桶的聲音、廚房流理台水龍頭轉動的聲音、翻閱報紙的聲音…
她回神的時候,手已經被他握著,十指緊緊扣著。
她們是從來不牽手的,即便好幾次她們也不僅是在夜晚相見,
那時候,偶爾她們會一起在半夜上街遊走、在校園裡閒晃、或是並肩逛街看電影,
只是,從來不牽手。
她記得他曾經說過,手是保護女朋友用的,他只牽想保護的人。
以前,當她們走在街上時,他總是習慣性的走在左邊,但從不牽她的手,
那就像是彼此劃分好的界線、定好的規矩,
即使她們之間的關係早就超越朋友,是更深一層而微妙的關係,
所以,老了,所堅持的一些事情也改變了嗎?
『我知道妳在想甚麼喔!我一樣是我,那個堅持並沒有改變。』
他停下腳步,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溫柔地撥開她垂在臉上的髮絲。
她不知道該說些甚麼,靜靜的低著頭看著鞋上的水珠順著靴子的輪廓慢慢地滑落在地面。
『妳知道嗎?那時候沒有開口是因為我沒有勇氣,後來我明白了,那不需要勇氣,只是一種感覺。而在我明白這一切的時候,妳消失了,現在我有這個機會,妳願意…』
她踮起腳尖用嘴巴堵住他接下來要說的,
用右手緊緊的握住他顫抖著的左手取代她所要回答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