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與劫 (三之三)
Ⅲ.
經二十中劫世間『壞』,二十中劫壞已『空』,此合名壞劫。……
——《俱舍論記.卷第十二》
小時候父輩的船隻日日得從她拱身的下方行過——撈回不同時節湧渡而來的水族,卻總徒留給她一個美麗的結。而這個結,帶著些許的怨念與仇懟,在我寫作時化成一陣陣痛楚,在字裡行間叫喚著。是結也是劫,結化成了劫。佛教將「劫」分成「小劫、中劫、大劫」三等。一小劫為1679萬8000年,二十小劫為一中劫,四中劫後(經成、住、壞、空)成為一大劫。作為功能觀之,人類將「橋樑」搭築起來,自然也將兩端的因緣開啟,這是人類賦予橋的使命。然而,我們卻經常忘記橋也有其「自身」的造化與磨難。擁有「海之族譜」的我(與我們),乃至更遠的所有人群,自也有自己的劫數要去度越與化解。當漁獲不再如人意,無情的水波開始割劃家族的掌紋。剮魚之手,接力而起的是各自的疼楚與看不見的美好人生——
「橋」作為佛教譬喻語言的指涉,如同我在故土鄉情書寫的阡陌裡,安置出的迷人香草與花叢。然而我執迷的藝術人生與現實路徑,畢竟是母親不同的吧,但為何她燃升的憂鬱之症和我的失眠困頓,無縫地再次接軌、聯構在一起?或許和同為創作者的小津最相近吧。電影《秋刀魚之味》裡的攝影機,不斷來回運轉於熟悉、低矮的家居空間裡,安靜的鏡頭透著淡淡的哀愁。小津把生命與倫理的體會化做一種獨特的美學、情調,融進電影鏡頭裡,棄「技法與雕琢」而改以「餘味」,進而帶出了生活中最真實的情感與幸福。
在不同的時空裡,我們共同嚐得了近似的生命況味。然而,這裡不是秋刀魚的故鄉,沒有那寧謐低矮、親切的生活空間,有的全是因著臨海景致開發,房屋結構一間間打掉重建,以及不復舊時模樣的街衢……。那「餘味」呢?它究竟是什麼,我常低迴思索:是在拮据地吃空一條魚後,不小心吃到臟器,那般苦澀氣息?是否如此,小津才會看到花兒在憂鬱、清酒也變了味道?抑或它原本就存在我們的味覺裡,只是因為某些外在及歲月添加劑而暫時喪失?
望著河面……我又穿過時間的隧道,像魚群返鄉。每當沉至極深極暗處,上方總透進一些光,微弱的光中閃現熟悉的身影,瞬間魚兒又扭動起來,用盡畢生之力去泳動,去牽繫現實裡的人物。母者是大地,鎮守住一片江山;而我屬於海,既已脫網,便隨海潮四處湧動。原來我一直是背光前進的,根本不像鯖魚的聚光。一尾脫網的鯖魚,在命運的大海裡奮力一搏,以逃離命運網罟的連結、神明的籤言。
「一定你創作時負載了太多苦愁,而把她壓垮的——」朋友開玩笑說著。長年覊旅難以整頓的哀傷與心靈,是否過於沉重真的讓她再也難以負荷、瞬間崩塌……?當語言成為溝通與創造意象的橋樑,卻總也隱含了某種欺瞞與逃避的手段。「我覺得是大橋召喚我回來的!」業力與果報是一座無形的橋,在橋被建造完成時,它也跟著「存在」了;它落在水面上,鮮少人看見,更甚者,有人窮極半生都在追求著「倒影」,包括我自己。她不是等我回來為其悼一首輓歌的,她要我看看她粉身碎骨的地方,那是她的——倒影。不管雨夜或雲陰,無論水紋與船隻,它始終在那裡,不曾增損!唯有這個方式,我駑鈍的心智方能得「見」、故鄉的記載才能有新的契機與,救贖。
原來,我、魚群、橋、倒影、母親,可以名狀與不可名狀的都這麼緊密地相連在一起。回到了大城市,我經常會繞去大賣場,買幾尾鯖魚來解解饞,看著鯖魚被剖成二半躺在真空包裝裡,心裡突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一個人伸著四肢被釘住般,困在一個地域,無以回復也動彈不得。沒想到!在這裡居然也買得到來自故鄉的鯖魚,標榜薄塩好煮食。
母親,終也來到我的城。我答應過她的。我們對坐,靜靜地吃著剛煎好的鯖魚,一樣的場景,從海港換到了大城,熱天午后,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只有風扇扭頭擺動的聲響,彷彿連時間也跌進大海深處的波紋裡。「呷飽了後,我就送您返去,咱同齊去看看!」變得不愛交談的母親,這次卻難得露出愉悅的神情點點頭。我知道母親還惦記著那個家,那個屬於撒網、打漁家族曾經美麗的家。「唔,……那橋,何時會蓋好?」在問話中,我無意中竟發現自己和母親似也共有一把鑰匙,足以打開任何門,包括自己的。「快了,再過一陣子吧!」母親會知道的。再扒幾口飯,突覺得碗內的鯖魚好像多了一種味道,說不上來,那到底是什麼。我記得那個滋味的。我和母親同時抬起頭,恰巧都望向窗外——不久後,當橋再度來訪時,我和母親應都已準備好,準備好迎接她重新升起於海面……
這是她帶給我的禮物吧!魚群在下,濤浪湧聚向上成一個美麗的結——到我眼前。原來,詩人瘂弦那個結一直在這裡未曾遠去,而我餘生的課題,在等待被揭啟美麗的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