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中文的焦慮

在美國，認識了幾位家有「ABC」兒女的台灣籍媽媽。

這些美貌又能幹的年輕媽咪們，平均年齡不到35歲，每一位莫不是學有專精的留洋高知識份子，職業方面從專業會計師到電腦工程師一應俱全，生活上從公務到家務一把罩，國語台語英語嚇嚇叫！

如今，她們最煩惱的都是同一件事：如何讓自己的小孩學好中文？

據我個人的胡亂觀察，通常，這些海外出生的華裔孩子，只有在幼兒時期和小學低年級階段願意開口跟父母說中文、講台語。

慢慢地，隨著年齡漸長，「需要同儕與環境認同自己」的渴望會遠遠超過「想要符合父母期待」的需求性。

而且大約過了10歲左右，這些移民第二代(或稱華裔美人、新美國之子…隨你怎麼定義)，除非是生長於全美幾個少數的華埠，不然在一般典型的就學環境裡，誰喜歡被其他的、多數的、主流的美國青少年同學視為「他者/異己」呢？因此，在迫切需要認同與被認同、以及找不出動機來學中文的青春期，一定是最排拒學習母語且完全以英語進行思考和應對的階段。

就算妳苦心栽培，把ABC兒女送去那種需要自費的、一週才一次的所謂中文學校/華語補習班，老實說，妳立意極好，學校也教得不錯…，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其實這些ABC青少年多半恨透了學習這種平日根本用不上+難寫難認難發音的中文！

會比較認命地學中文的孩子，大多數是常有機會跟著父母回台灣探親兼遊玩的孩子，不然就是曾在暑假時被父母送回台灣參加夏令營的青少年。可見得，環境的感染力以及隨之而來的學習動機，對於學習語言這碼事有多重要！

我也見過一個例子，一位旅美的台籍教授每年暑假將兩個正值高中年紀的孩子，親自送去中國上海參加夏令營，讓孩子們在整個暑假期間有機會和同齡的中國孩子說中文、交朋友、遊山水。

等到兩個孩子念大學了，這位用心良苦的教授更是每年暑假把孩子送到台灣學習繁體/正體中文。

我問他，教授你沒事幹嘛那麼麻煩啊？乾脆直接送到我們台灣的師大語言中心好好學個一年半載中文，保證聽說讀寫流利，連台語都突飛猛進！何必這樣花錢花時間在兩岸團團轉？

教授苦笑著回答我，他希望用比較多的時間讓兩個ABC孩子在青少年時期摸索出「學習中文的必要性」。

他覺得美國的中文學校(←其實是華語補習班，非正規教育的一環)再怎麼努力與投入，也難以讓大多數的ABC孩子們燃起主動學習的熱情，再者，學習語言最需要環境，他覺得先把孩子送去上海培養「聽與說的基礎能力」，等年齡大一點之後再送到台灣來接受「讀與寫的札實訓練」，這樣既能開拓小孩的兩岸視野，也藉此熟悉兩岸不同的習慣用語，還有，學著思考兩邊相似相融又相異相對的綿遠文化，別只用單一的觀點來看天下。

我把這位教授的課子經驗，告訴周遭那些正為了ABC兒女的中文教育而發愁的媽咪們。可惜…她們完全不領情，只急著問我關於「如何培養小孩背誦唐詩宋詞」、「請建議容易朗朗上口的詩詞」…這類一聽起來就很任重道遠的問題！

我終於忍不住噗哧一笑！

當時，放眼座中，其實所有的旅美台籍年輕父母們，年輕時自從甩脫了「大一國文」這種聞之昏昏欲睡的鬼東西之後，哪一個還有興趣主動捧讀那些與俗世生活無關的、留學托福GRE又不考的所謂古典詩詞啊？

如今，身為ABC兒女的父母，卻開始打從心底焦慮起自身文化的傳承、母國語言文字的斷裂，懼怕未來和兒女之間無法擁有共同的語文記憶或文化刻印…於是…就讓一切從「春眠不覺曉」和「白日依山盡」開始，一如回歸我們自己童年時代最初的語言新象。

總之，人類一旦升格為「父母」，就註定了一生一世的牽掛與操煩。

而身為移民第一代，在海外生下第二代之後，從為人父母的視角往前看往後看，總有許多更隱昧、更幽微、更複雜的，關乎母國情感聯繫與移民天堂之間如何兼顧並傳導流暢的某種心思，甚至挟帶一點點渴望孩子能「中西文化融會貫通」的美好心願，種種說穿了其實是屬於海外遊子的思緒和焦慮，三不五時，浮動飛掠心頭。

我個人覺得，學習中文當然重要，無論是站在何種角度來看都應該好好學中文。

但，不可否認，中文這種語文真的難學難精，文字與語言是分裂的，而且沒有學習捷徑。

海外長大的孩子，能說會聽就不錯了，若有機會接觸中文學校或中文課就盡量去，若到了青春期耍叛逆不說不聽不學不寫中文…唉也沒關係啦，以後找個暑假把高中生年紀的孩子塞回台灣住親戚家+報名師大語言中心的課程(或是國語日報語文中心開的華語文課)，保證不到3個月就讓你覺得物超所值，大人放心，小人開心。(←咦，我怎麼愈來愈像電視購物台啦~)

總之，對啦，就你啦，請放下你的焦慮，也讓我藉此胡亂吊一下書袋。

南宋蔣捷的〈一翦梅〉裡有這麼幾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故鄉一望一心酸，雲又迷漫，水又迷漫…。」這是說，韶光易逝，歲月留不住，終年羈泊客旅，轉眼之間竟已櫻紅蕉綠。就算故鄉總讓海外遊子一望一心酸，但記得往後在小孩念高中或大學時期的暑假，將他們運回台灣乖乖學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