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不幸（二）

前些日子，在妳向我敘說那些人事糾葛之後，妳在道別前問我，現在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幸運？Yes, undoubtedly I answered. 因為遠離是非中心的緣故。

隨後，當我獨自漫步回家，才想起：我似乎，很久沒有覺得自己不幸了。絕大多數的時刻，我不得不羞赧地承認，自己實在太過幸運：我可以無憂無慮地來夏威夷大學聽課；可以先在偏僻而純樸的大島，遇到那些太過善良且慷慨的人們；還可以再來到檀香山，一則知道大島朋友的善良多麼難得，一則卻又讓我懂得珍惜UH at Manoa校園的種種美好：繁花似錦的校園、專業且博學的教授、學術資源豐富的東西中心及圖書館，還有溫馨的教會、來自世界各國的朋友……。我太幸運，剛從大島來檀香山時的煩燥不耐，能在這裡的溫暖人情中，逐漸被安撫~。

來舊金山旅遊前，和一位學妹聊天。她問我如何從悲觀、自怨自艾的過去，變成現在的自己。

因為怕痛的緣故。現在的我會如此回答。

因為怕痛，所以，在濡舔傷口時，我一次一次在痛楚中，溫習傷痛換來的教訓；然後，以教訓牢牢將傷口封印：除卻經歷，此外不復記憶。

因為怕痛，所以害怕重覆同樣的痛苦。如此而已。

許久以前，有人對我說過，世間的事物是流動的。因而，當你付出給他人時，也會有別人的事物流向你。若然，則捐獻金錢的我，也會有錢財以不同的型態流向我。那麼，如果我付給他人的，是怒氣或詆毀呢？會不會也有同等的負面力量，在不經意的時刻湧向我？

當年我無從驗證此一神祕的理論；但今日，在太平洋中的這些島嶼上，我得到了驗證。從前的我，守著自己的財物，雖不吝嗇，但也絕不大方。如今，當我鬆手，將擁有的事物傳遞出去，反而擁有更多。又或者，當這裡的朋友，無私地與我分享太多事物時，我不得不將滿溢的美好，轉手傳遞出去。

「將雙手放開，擁有的是全世界。」〈臥虎藏龍〉裡曾這樣說過。而《老子》說，「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物質的東西，說到底，畢竟是無可執著的。於此喜新厭舊的時代，沒有什麼可以恆久持有，而始終吸引你的注意力。於此流動的世間，情感亦如是。

前陣子看了一部日劇。男主角為了學習料理、磨鍊自己，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一切：即將完成的大學學業、論及婚嫁的女友、在博多自己開店的念頭；在錐心刺骨的痛苦中，毅然決然去了東京。為了在那家餐廳學習，他甚至放下高傲的自尊，甘願先成為大廳的服務生，從零開始。然後不斷學習、一步一步前進，終於成為主要的廚師之一。片子的最後，他甚至放棄了在這家店的工作，去了義大利，開始下一個從零開始的階段。

最教人驚奇的，是東京那家店的主廚，也就是大老闆。當男主角咬牙接受前輩的拳頭或責難、努力與難相處的人磨合時，主廚卻總是羨慕他，說：可以有前輩指正的Bambino (義大利語，意為”child”)，多麼幸福啊！後來，主廚忽然宣佈辭職，放下積累的財富、將店交給下一代，與年輕時在義大利修業的同學，一起飛去義大利，追尋另一階段嶄新的人生。

放棄與獲得之間，關係多麼微妙。

假若，男主角與那主廚，都選擇固守原有的財富：金錢、家人、學業或事業上的成就，他們的人生又會是何等局面呢？

如果，我沒有暫別故鄉的一切，來到美國，我的人生又會如何呢？
如果，我沒有放下自己過去性格的覺悟，現在的我，又是何等面貌呢？

我太幸運，因為沒有不堪回首的過去；我太幸運，因為我決定丟棄自怨自艾的眼鏡……。

親愛的你：我想我們都在擺脫過去的自我；我感覺到我們都在學習鬆手。當我們不再緊握什麼時，雙手，才會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