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刁婦遇上刁民

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半，這時的我，還在為了新檔期的陳列佈置而忙碌。

「你還在呀！」

「你今天是晚班嗎？」

路過的同事看到我，總會這麼問上幾句，而我，除了尷尬苦笑，似乎也說不上什麼話，伴隨賣場播放的音樂聲中，偶爾零星的聽到幾聲拍擊，但每每循著來聲望去，卻只見一位貴婦打扮、妝容極為妖豔，年紀大約六十上下的歐巴桑，坐在沙發椅上看壹周刊，腿邊還擺放著幾本旅遊書堆疊。

擺設沙發椅的用意，是在於展示與試坐，不過，會這樣大喇喇當成自己家中的客人們，絕不會有任何試坐的念頭，相較於其他少數來了就坐、並且攜帶『伴手』在椅子上又吃又喝的人，或許我該對這位貴婦默默致謝。

經過兩人多次相望之後，見她安然坐定沒有任何反應，看似不需要服務的狀態，我也繼續忙碌於手上的工作，至於那個間歇性的拍擊聲，只好暫時放下好奇心不予理會。時間大約又過了十分鐘，貴婦突然放下雜誌，伸長手臂對我吆喝。

「少爺少爺，你過來。」

叫我少爺？這貴婦是我家中的佣人嗎？就算我有錢請個菲佣，也不會找年紀這麼大，又穿著這麼貴氣的歐巴桑。為了解開心中疑問，我停下手邊工作，朝著貴婦走去，還沒開口，貴婦已經盛氣凌人的質問。

「我剛叫你那麼多次，你都沒聽到是嗎？」

有嗎？關於這個問題，我心裡也很納悶，方才跟婦貴婦對眼相望不下十次，她並沒有任何反應，所以我也不便打擾她看書的興致，怎麼現在又說我對她置之不理呢？經過簡短詢問之後，我終於明白，原來之前的那些拍擊聲，正是貴婦為了呼喚我而拍手；好一個刁婦想跟我玩這套，很顯然是找錯人了，難道妳以為這裡是那卡西大酒家，只要拍個幾下手掌，就會有小姐點煙媽媽桑倒酒是嗎？原是早班的我，拖到晚班時間還走不了，心裡一把火無處可燒，現在全被這位刁婦給點燃，好吧，既然都加班加到這麼晚了，也不差個幾分鐘，林北就陪妳來玩玩。

「那，請問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嗎？」

刁婦聽到我「親切和藹」的問候，放下手上雜誌，整個人後仰貼背，雙手大張攤在沙發椅背上緣，瞥過頭去不正眼看人，用一種命令式的口吻說：「你，你去把你們的型錄拿給我看看，我需要買一些東西。」

我知道我長的不帥，但也不至於醜到沒臉見人，既然，她不願意看到我，我也不需要對著她的臉說話，於是我走回原處開始裝忙，此時兩人相隔五公尺，我有氣無力、漫不經心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說著：「我們沒有特定的型錄，只有檔期促銷DM，有需要的話，賣場入口處還有很多歡迎取閱。」

「喂，你這是什麼態度啊，我在跟你講話欸，你還不給我過來。」

叫我過去就要過去嗎？那當然，因為她是客人，是我的衣食父母，可是這種不合格的母親，實無法令人產生敬意，只能用來訓練我的演技，於是，我勉強擠出一弧微笑，走到刁婦面前，低下頭不發一語，微彎著腰恭敬站立，像是個等候主人差遣的賤卑。

「隨便啦，沒有型錄就算了，那邊有幾個櫃子看起來不錯，你去給我算一下多少錢。」

我又沒練過他心通，我怎知她要的櫃子是哪一個、或是哪幾個，而且，我不是賭聖，不會天眼通，書櫃區與現場相隔三個走道，刁婦隨意把皺皮下巴一瞥，加上多層次魚尾紋的輕蔑瞥眼神一飄，光憑這樣就要我視力能夠穿牆入壁，那也未免太看的起我，還有，算錢結帳是收銀的責任，我也不會操作收銀機；種種看似與我無關的事情，刁婦都指派我去完成，擺明了就是不願起身走走，只想將屁股黏死在椅子上，不過遺憾的是，刁婦再刁，要是惹我不爽，我也可以是刁民一枚。怎樣，林北就是不爽讓妳坐著指揮，咬我嗎？

「可不可以請妳直接指給我看，因為這裡看不到櫃子。」

終於，刁婦在我軟性的硬逼之下，還是起身離開了座位，不過，行走間嘴上仍是碎碎唸抱怨個沒完。

「什麼爛公司嘛，服務態度這麼差，叫也叫不動的，還要我自己來，我在國外也沒遇過像你們這樣的，難得回台灣一次……。」

我跟在身後懶得回話，默默承受所有的數落，直到她這個那個的「指認」完畢，我微微欠身比了一個請的手示，將刁婦帶到櫃台，準備填寫訂貨單。正當要下筆的時候，刁婦卻突然頓住，抬起頭來用筆指著我，極具威嚴的下命令。

「我跟你講哦，我要的就是我在這邊所看到的東西，不要給我亂送，不管是外型材質顏色都要一樣的，還有啊，現在差不多九點了，你們如果十點來不及送，十點半之前一定要送到，我還有一些東西要整理，不要拖到我的時間。」

不知是否在國外住久了，刁婦這番話，充份顯示出她個人的常識不足。

常識一：中華民國境內各大賣場量販店，凡木製傢俱皆為DIY自行組裝，宅配到府都是裝箱，而且貨車空間有限，只能運載裝箱貨物，無法組裝之後運送。

常識二：司機是跟公司簽約的宅配公司，每天有固定的發車時間，以及合約明定的送貨行程，並不是刁婦家裡的專屬搬運工，就算是量販店總裁親臨現場，也要照著規矩走。

「不好意思，我們都是DIY傢俱不負責組裝，而且這麼晚了，司機已經下班，最快明天早上會送過去。」

刁婦對於我的回答很不滿意，怒氣拍桌大吼。

「你們這家爛公司是怎樣，我花錢買東西竟然不是買到完成品，沒關係，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花錢找人來裝總可以吧，但是你不給我送，那我買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

幹麻啊，大人有大量，什麼時代了，妳以為是在拍包青天喔，好吧，反正客人最大，妳喜歡當大人就大人吧，我只是個低賤的服務人員，但無論怎麼低賤，小螞蟻的基本尊嚴仍在，該告知的明確訊息，還是要完整傳達。

「我們不是不送，是這個時間沒辦法送，司機是每天早上收貨出車，現在都晚上九點了，說不定司機習慣早睡，正準備要休息，而且當初跟宅配公司簽約都有明定送貨流程，就算總裁來買東西，也不會因為他一人而違約。」

刁婦很顯然無法接受我說的事實，拎起包包在桌上重重一放，拉開拉練埋頭東翻西找，嘴上喃喃念著：「給你錢賺你還不要，幫你做業績欸，也不檢討一下這種服務態度，要是我不買你怎麼會有業績。」

我們沒有銷售人員的編制，無論業績多好也不會有獎金，即使刁婦買下整家店的貨，我也只能說聲謝謝；看著刁婦侍錢傲物的態度，再卑微的市井賤民，總該維護一下螻蟻般的尊嚴，當我正要開口，刁婦已經抬頭轉身，同時手上還握著一個皮夾。

刁婦從皮夾抽出幾張千元大鈔，再度下達嚴厲的命令。

「我不管了啦，這裡有六千塊錢，一千塊就當是給司機的小費，你現在給我去結帳。」

我搖搖頭，勉強帶著微笑的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我真的沒辦法。」

刁婦仍不甘心，又從皮夾裡又抽出了兩張，總共八張千元大鈔，啪一聲，就這麼重重的甩在櫃台上，但最上面那張大鈔，因受到大力甩動，被空氣往上頂，反而是飄啊飄晃啊晃的落在地上。

「一千塊嫌少是嗎，我再多給你兩千，三千塊你跟司機去分，還愣著幹麻，趕快撿起來去結帳啊！」

確實，為了一張千元大鈔，要我對著刁婦彎腰，實在是太少了，有種就丟個一疊啦，這樣我還會考慮要不要撿。錢是拿來花的，不是用來欺負人的。

我斜斜望了一眼，拋下服務態度的枷鎖，故意露出鄙夷又不屑的眼神，並往後退了兩步；後退的用意，不是怕了刁婦，而是我當時並不確定，刁婦丟錢的動作，攝影機是否有完整拍下，所以我讓自己身處鏡頭範圍內，並用後退的動作，引著刁婦靠近，讓兩人的動作都能在鏡頭下表露無疑，只要攝影機拍到幾個重要畫面，即便刁婦想客訴，也只是自討沒趣。

退步同時，我對著刁婦說：「錢，我是不會撿的，因為我不是收銀人員，只有收銀員才能碰客人的錢。」

此話說的堅定而嚴厲，一點也不像個從事服務業的人，當然，我平時不會這樣對待客人………唯有刁婦例外。而且，非收銀員不能碰錢，公司並沒有這樣的規定，我只是隨口說說，就當是個拒絕的藉口。

一如預料，劇情照著劇本走，刁婦見我後退，立即跟上幾步自動入鏡，並用手指著我鼻子，怒氣結巴一句話說了老半天說不完。

「我，我要投訴，叫你們主管來，你你你，我，我我。」

再讓她結巴下去，要是心臟病發作我可擔待不起，只好冒然將話打斷。

「當然當然，妳要客訴是妳的權利，不只是妳，每一位客人都有客訴的權利，公司方面絕對會虛心接受，這是我的名字請記牢，我的名字筆劃較多請不要寫錯，不然客訴錯了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我知道妳長年在國外，如果不習慣寫中文我可以代勞，希望我們的貼心服務能讓您滿意。」

我提高了音量，說話刻意拉長了尾音、加重了語調，並拿起胸前識別證，高高舉起至下巴前緣，希望她能看清楚我的姓名。

刁婦瞄了識別證一眼，立即轉身拎起包包，快步與我擦肩而過，背對著我喃喃自語唸著：「爛公司爛服務人員，我一定要投訴總公司，投訴媒體………。」

刁婦此時像個瘋婆潑婦，一路嚷嚷愈走愈遠，我只聽得前面幾句，至於後面的內容我已經聽不清，但從現場客人看她的神情，大概能猜想的到，絕對不是什麼友善的言詞。

從十一月中旬事發至今，我一直都沒有接獲被客訴的消息，不知刁婦是寫錯了我的名字，還是記錯了我的名字，希望她有空就回來逛逛，下一次，我會直接把姓名寫給她，並請她跟著我唸一次，這樣應該就不會弄錯了吧！